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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旅人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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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艾青隔着模糊的泪眼看着面前的人。
沈姜南双手撑着膝盖在她头顶看着她,眼底带着一丝打趣:“小孩,你是兔子吗,跑这么快?”
程艾青自然没有放过她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在蓝色天空下,山与山之间,一片荒草地里,沈姜南一路追着她来。
程艾青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追着她。可是一想到那样的场景,程艾青再也忍不住,让眼泪从眼眶坠落而下。
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意,而且很多时候哭反而会惹来阿爸阿妈更多的打骂,所以程艾青早就习惯了无声无息的哭泣。
她拿胳膊挡着眼睛,肩膀压抑着抖动。
好久好久,都没停息。
她没注意到,在她哭的时候,沈姜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安静陪着她,等她宣泄完所有的情绪。
等她停止哭泣后,她听到身边的人问:“好点没?”
与刚才的羞愤相比,这时候程艾青又多了一点说不出的羞耻。
除了难堪的身世,她还让沈姜南见识到了她的软弱。
她害怕沈姜南嫌弃她,只能拿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装死。
半晌,沈姜南忽然在旁边轻笑了一声,然后说:“你真是有使不完的劲,跑了那么远,还能哭这么久!”
程艾青知道自己常年做农活,身体比一般的女孩子看起来都要粗壮一点。
每次看到书里形容那些纤纤玉手的淑女时,她也总会忍不住羡慕向往。
但是她注定无法成为那样的人。
沈姜南这么一说,程艾青内心的羞耻感立刻又跑了出来。
她的眼睛又酸了。
但是她不能再哭了。她不想在沈姜南面前丢人丢得如此彻底,即使其实她已经没有脸能丢了。
她用双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准备起身坐起来。
没料到因为躺的太久,加上哭了半天,她的身体早就发酸。起身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后背一软,整个人又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抓住什么东西,结果连带着旁边坐着的沈姜南也一起倒在了地上。
她尴尬回头。
沈姜南侧过头看着她,眯着眼睛,语气玩味地说:“报复我呢,小孩?”
两个人距离很近,程艾青甚至能够感受到沈姜南说话时的浅浅呼吸,一点薄荷夹杂花香的味道,轻轻拂过脸庞,像丢在荒草里的一簇小小火苗,一下就烧起连绵的火势。
程艾青极力忽视自己快速升温的脸颊,结结巴巴地说:“我……没……”
程艾青却盯着她没说话,那对眼睛明亮异常,好似一下看进她的灵魂里去。
程艾青有些紧张,总觉得自己的某个秘密要被发现了,不觉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却看到沈姜南嘴角往上一扬,一个肆意的笑:“逗你的,你怎么总是紧张兮兮的。”
紧张吗?
她越是这样说,程艾青就越是紧张。甚至忍不住拿胳膊挡住了脸,像一只胆小的鸵鸟。
沈姜南永远是松弛的,程艾青永远是紧张的。
这是她们的区别,是生长环境带来的区别。
对面又传来一阵哼哼的笑。
“笨笨的。”沈姜南说。
声音轻轻的,带着柔和的呼吸拂在程艾青的手上,像轻柔的羽毛扫过皮肤,带来一阵难掩描述的痒,一路从手背传到肩膀,再到后背,最后窜自全身。
程艾青的脸更烫了。
这时候沈姜南伸出手,将她挡着脸的胳膊拿开,说:“别把自己憋傻了。”
程艾青不敢跟她对视,胳膊被迫拿开,只能用力闭着眼睛,将鸵鸟演绎到底。
虽然毫无对视,但是看着对面闭着眼睛的少女,沈姜南还是愣了愣。
少女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颊因为恸哭有点微微的发红,还有一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是健康的,向上的,小麦一样的女孩。
偏偏,又是自卑的,敏感的,脆弱的。
沈姜南看着女孩尚还挂着泪珠的眼睫,和紧紧闭着的嘴唇,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压抑的慌乱的呼吸,恍惚间像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类似苹果的清香,一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酸酸涩涩一阵麻。
她忍不住往前凑了凑,直到那呼吸到了嘴边,她这才又往后退了退,然后说:“我有这么恐怖吗,眼睛都不敢睁开?”
声音有点难以发现的哑。
程艾青闭着眼睛用力点点头,怕对方误会,赶紧又快速摇摇头。
沈姜南看到她的反应哼笑了一声,接着转过头看向天空。
半晌的沉默,她说:“你再不睁开眼睛,我就走了。”
程艾青听到身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对方好像真的要走了。
她一边想要对方走,一边又不希望对方走。
终于在那声音即将变小时,程艾青再也控制不住地睁开了眼睛。
结果却看到沈姜南依旧好好躺在她的身侧。
对方面部朝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派好整以暇看着天空。
刚才是她故意用手弄出来的声音,她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在故意逗她!
程艾青脑袋里一阵分析,看向沈姜南的目光不觉多了点羞愤。
沈姜南不用看都知道她在瞪着自己。她没有回头看程艾青,却在想着对方那小狗儿似的眼睛时,嘴角一扬,笑了一下。
像故意逗得家宠暴跳后,洋洋得意的主人,有种悠然感。
程艾青将那个笑尽收眼底,不觉愣了愣。
仔细看,沈姜南的五官十分立体,带着一股不分性别的中性美,皮肤更是像在牛奶里面泡过一样的冷白色。
程艾青想起自己被晒得有些黑的皮肤,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好看吗?”沈姜南忽然说。
程艾青诧异。她后知后觉,自己看着沈姜南看呆了神。
她慌忙收回目光,学着沈姜南的样子看向天空,一边嘴硬地说:“自恋。”
本来想说不好看,但未免有些太过昧良心,到了嘴边硬是改了字。
沈姜南又哼笑了一声。
她将双手放在胸前,拿了一根草在那里玩着。
程艾青发现,沈姜南笑的时候,声音总是很轻,像某种若即若离的痒,格外挠人。
她瞥了一眼沈姜南细长手指捏着的绿色细草,下意识抿了抿唇,又不自然抓了抓耳朵。
“好点没。”这是沈姜南第二次问。
程艾青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对方在关心着她的情绪。
长大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情绪。
无论她哭得多么难受,最后也都是自己擦干眼泪,然后该去割猪草去割猪草,该去放牛就放牛。
米山的孩子,连心理疾病的概念都没有。
即使伤心到死掉,得到的评价也只会是一句:“不中用。”
原来,被人关心情绪是这样的感觉。
心里像是装进了一整个夏日的天空,暖烘烘的,轻飘飘的。
她再伤心这会儿都淡了。
她重新看向天空,想说自己没事了,想说谢谢,可是张了张嘴,最后只变成了一声嗯。
她怕自己说出不该说出的话。
沈姜南又问:“他欺负你了?”
这个他自然是指程子豪。
这也是头一次有人说程子豪欺负程艾青。
在大家的认知里,她是姐姐,只有她欺负程子豪的份,也只有她必须让着程子豪。
不管是唯一的干净衣服被藏起来,要去上学,急的快哭了,最后找出来的是被丢进猪圈的烂布,得到的是一句:“他多大,跟你闹着玩,他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
不管是头发被剪碎了,丑得一点人样子都没有,被人嘲笑到想要当即死掉,得到的也只是一句:“你是读书还是比美去的,他跟你闹着玩,你个当姐姐的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
也不管是大冬天,打开被子看到一条死蛇,吓得尖叫大哭,得到的是:“一条死蛇给你吓成这样,你是什么公主吗?我看你就是矫情。”
……
类似的事情,多不胜数。
最后永远都是她的错。从来不会有人说是她受欺负了。
她望着天空,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但这一次没有再用胳膊挡住。
她只是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任由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流。
她十八年的人生,第一次被人理解。
原来,这就是被人理解的感觉。
旁边再次传来沈姜南的声音:“因为帽子的事情?”
她都看到了。
“对不起。”程艾青听到自己瓮声瓮气地说。
“干什么跟我说对不起。送你的,随你处置。”她说。
一顶帽子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情。可是,那是程艾青人生第一顶精致的帽子。
从小到大,她做那么多农活,连一顶草帽都没有。从来没有担心她会不会被晒伤。
她想说句什么,这时候沈姜南突然半爬起身,悬在她身前。
她顿了顿,看着沈姜南近在咫尺的脸不觉愣住。
沈姜南不知道在她衣服上弄了什么,很快又重新躺了回去。
她好难才收回被沈姜南突然凑近吓飞的思绪,低头看了一眼。
赫然发现她胸口的衣服上多了一只翩跹的青鸟。
那是一枚用青草编织的胸针。
程艾青没想到沈姜南还有这样的技艺。她看着胸口那只青鸟,圆润润的,歪着脑袋半展着翅膀,格外的可爱。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接着充满欣喜地看向沈姜南。
她终于说出口:“谢谢。”
沈姜南双手枕着脑后一脸懒洋洋看着她:“跟我客气什么,等你大学毕业,我送你一枚真的胸针。”
这是一句承诺。是说明她们后会有期?程艾青心里想着,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胸针戴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送出去的是自己坚贞不定的爱,但是那一刻,她沉闷的心情彻底烟消云散,转而化成一种难以描述的雀跃。
仿佛那只青鸟在她胸□□了过来,不停蹦蹦跳跳。
“看。”这时候沈姜南突然伸手指向天空。
一朵软白的云正好从她们头顶飘过。
沈姜南说:“以前,有个人跟我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就想象你是天上的一朵云。”
程艾青已经没有不开心了,但是她还是配合沈姜南的话,努力去想自己是一片云。
过了一会,沈姜南问:“怎么样?”
程艾青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气馁地说:“我想象不出来。”
沈姜南嗤笑一声:“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的!”
“啊?”程艾青一时懵住,这个人,又开始恶趣味了。
“你还真是。”沈姜南忽而叹了口气,接着伸手过来牵起了程她的手。
程艾青一愣,胸口的小鸟突然就跳到了耳朵边,整个人直接僵硬了。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被人牵手,还是个女孩子。
沈姜南的手看起来是纤长,骨感明显像玉葱的类型。可是捏着她的手时,却格外的柔软。
比天上的云还要软。
程艾青不免想起自己的手。虽然算不上大,但是上面有很多厚茧,捏起来的感觉一定不算好。
她突然有些退缩,想要收回手。
沈姜南像是知道她的想法,握紧了她,不准她逃脱。
她的心脏跳到几乎力竭,手心上的茧微微发痒。
这时,沈姜南说:“闭上眼睛。”
程艾青满脑子都是她们正牵着手,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但是在沈姜南第二次让她闭眼后,她还是乖乖听话照做。
沈姜南说:“放松身体。”
程艾青试着放松身体。
可是手被另外一只手握着的感觉太明显,以至于她的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根本就放松不了一点。
沈姜南感受到她的紧张一样,忽然弯曲一只手指,在她手心轻轻挠了一下。
一阵麻麻的痒让她整个人一哆嗦,身子很自然软了一下。
沈姜南又说:“听话。”
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低。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压低后多了一种蛊惑人心的感觉。
“听话”两个字,配合她的语气,更是带着一种哄人的味道。
程艾青顿了顿,不自觉顺从她的指引,原本半虚着的眼睛彻底闭上,一边试着放松了身体。
她努力忽视手里握着的柔软,听到沈姜南说:“现在,感觉你的脚在放松,你的腿在放松,你的胳膊在放松,你的全身……”
多年后,程艾青才知道那是冥想。
但是当时的她不懂,只是努力配合沈姜南的指引。
原本她还有点紧张,但是沈姜南的声音实在具有蛊惑力。
慢慢的,程艾青彻底放松了身体。
她按照沈姜南的指引,感觉自己竟然真的变成了一片云!
她飞过米山的高树,飞过村庄的屋檐,飞过她最熟悉的小镇,飞过她并不熟悉的市中心……
她看到巨大的摩天楼——她只在电视里见过——但是沈姜南在她耳边告诉她,那些楼有的比米山还高,白天的时候,楼的玻璃幕墙上会折射出云朵的影子,晚上的时候会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
沈姜南的声音那么好听,绘声绘色,程艾青好像真的看到了这些。
她跟着沈姜南穿梭在楼与楼之间,她们从天亮飘到天黑,然后一起去了江边。
沿江全是行人,有人在放烟花,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夜色下一簇又一簇的绽放,江对面的高楼灯火闪烁,有一处最高的楼亮起了程艾青的名字——沈姜南说那是她送给程艾青的礼物。
程艾青看着江对面楼上自己的名字变化着各种颜色,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满脸幸福地说:“谢谢。”
沈姜南一派悠然:“跟我客气什么。”
然后她们一起夜不归宿,在城市里穿梭。
她们看到夜晚送外卖的人骑着电动车快速在街道上穿梭而过,看到从酒吧出来的醉鬼趴在一棵树边大吐,看到从学校翻墙出来的学生溜进网吧包夜,看到清晨的第一缕光刺破隆重的黑暗,看到晨起锻炼的人,看到云在天上飘,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最后,程艾青睁开眼睛,青草在头顶缓慢飘摇,苍蓝色的天空上一朵云好似棉花……
她轻轻喘着气,仿佛真的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她的心脏如雷般在耳边跳动,她的全身上下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从未如此激动,人生头一次攀上了云端。
过了好久她都没能从那种感觉中缓过劲来。
后来,她真实地去过很多地方旅游,但无论是多美的风景,都远远比不上这一次,在米山的一片荒草地里,沈姜南带她看到的风景。
那是她这一生去过最远最浪漫的地方。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不再只是把沈姜南当成一名匆匆路过米山的旅人,而是一个可以给她带去很多心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