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小石清泉

4、第四章：她的群山

　　程艾青小心翼翼拿起那罐可乐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气泡在嘴里炸开的感觉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望家叔看到她的样子，笑说：“绣花枕头稻草包，肚子里就没进过啥好货。”

　　他说的是事实。程艾青确实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

　　但程艾青还是怕沈姜南多想，忍不住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沈姜南正低头涮着火锅，神色平常，也难得没有在她看对方后立刻看向她。

　　程艾青下意识松了口气。

　　又有点莫名其，自己干什么那么在意沈姜南的想法。

　　她默默端起可乐喝了一口。

　　那股浅浅的清香一直萦绕在嘴唇边，久久没有散去。

　　这是沈姜南第一次吃火锅。第一口她没敢夹肉，只夹了一块菌菇放进嘴里，结果烫的她直接吐出来，疯狂伸出舌头。

　　望家叔在旁边看到了，哈哈大笑起来。沈姜南的嘴角也微微扬起。

　　程艾青知道他们的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却还是没忍住羞愧得面色发红。

　　这时候，沈姜南夹了一筷子肥牛在她的碗里，说：“用香油拌拌，慢点吃。”

　　程艾青低着头，听话地将那一筷子肥牛在香油里拌了拌，然后慢慢放进嘴里。

　　一瞬间，肥牛的脂香伴随着香油的清香在她的嘴巴里爆炸开来，她的一双眼睛都亮了。

　　沈姜南看到程艾青的反应，心里莫名有种感觉，给程艾青喂食像投喂小猫咪，每一次都能得到想要的反应，挺可爱的。

　　她忍不住问了句：“好吃吗？”

　　程艾青都没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的逗弄，只知道顺从本心用力点了点头。

　　接着就听到沈姜南跟望家叔的轻笑，下一秒，沈姜南又将烫好的羊肉放进她碗里，说：“试试这个。”

　　望家叔立刻说：“沈老师，你别只顾着投喂她，自己也吃啊。”

　　程艾青已经顾不上他们的笑，满脑子都是望家叔口中的“投喂”。

　　书里总是说到投喂猫咪，投喂小狗，投喂自己喜欢的人。

　　程艾青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被人投喂的感觉啊。

　　她突然觉得，做只猫，做只狗，其实好像也挺幸福的。

　　那天的火锅，程艾青直接吃到撑得肚子疼。

　　回去的路上，程艾青捂着肚子亦步亦趋跟在沈江南的身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逸充盈着胸口，像是塞了一团蓬松的棉花糖，飘飘然，又甜甜的。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沈姜南会在几分钟后打破她对对对方所有的幻想，又给她展现了另外一面的自己。

　　那是走出望家叔一段距离后，沈姜南突然在一个石墩子上坐了下来。

　　程艾青以为她走累了，刚想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就看到她冲着自己招了招手，然后说：“过来。”

　　语气听着有点儿直愣愣的。

　　程艾青从未听过她这种语气说话，觉得奇怪，不过还是乖乖走到她的面前。

　　下一刻，程艾青就感觉脚踝上一冷，沈姜南竟然扯开了她的裤腿。

　　程艾青下意识想要后退，接着就听到沈姜南用一种命令地语气说：“别动。”

　　程艾青顿了顿，乖乖站在了原地。

　　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膝盖上一凉。

　　她惊诧低头，看到沈姜南正低着头，拿细长的手指轻轻按着她的膝盖。

　　一边按，她一边小声问道：“疼吗？”

　　程艾青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上有一片淤青，大概是刚才在望家叔家的时候撞的。

　　做农活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情，程艾青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

　　刚要说不疼，沈姜南却突然在她的淤青上按了一下。

　　程艾青也不是铁打的，直接疼得抽了一口凉气。

　　“你……”她想要骂沈姜南，却见对方抬头，一脸幸灾乐祸看着她。

　　夜色下，对方的一对眼睛染了山间夜晚的露水，湿漉漉的，明亮又狡黠。

　　程艾青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沈姜南的样子有点不对劲。

　　想起刚才在望家叔家喝的一瓶啤酒。程艾青心下有个猜想，沈姜南不会是喝醉了吧？

　　程艾青刚这样想着，沈姜南就突然咻一下站起来。

　　她两步走到程艾青面前，紧接着就蹲在了她面前。

　　“上来。”她说。

　　程艾青一时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顿了顿，反应过来，沈姜南这是要背她？

　　首先，先不说她们熟不熟的问题。

　　就沈姜南现在这样子，还是夜晚的山路，程艾青怎么可能放心让她背！

　　程艾青立刻就拒绝道：“不用了吧。我腿好着呢。”

　　话音未落，这不要脸的又咻一下站起来，然后冲她说：“那你背我！”

　　程艾青：“？”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

　　程艾青想要拒绝，可是看到沈姜南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到了嘴边的那句“不要”硬生生咽了回去。

　　见她半天没动，沈姜南忽而放低了身子，向着她凑过来。

　　程艾青有一米六三，沈姜南比她高上大半个头还多，估计超过了一米七。

　　这么一个明明比她高上许多的女人，突然放软了声音对她说：“背我。好吗？”

　　程艾青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她……她，她是在对她撒娇吗？

　　平心而论，平时的沈姜南虽然谈不上多难相处，但其实一直都有一种与米山气质不融的矜贵感。

　　她这样的人会撒娇？

　　程艾青觉得自己做梦都不敢想。

　　她盯着沈姜南看了半天。

　　沈姜南还在用那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好吧，程艾青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出现幻觉。

　　沈姜南是真的喝醉了。

　　而且这个人喝醉了跟平时完全是两个样子。

　　程艾青想起在望家叔家喝酒时，沈姜南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原来真实的酒量只有一瓶啤酒吗？

　　程艾青虽然不怎么喝酒，但至少知道，一瓶啤酒可以说是酒量很差了。

　　这一刻，沈姜南在程艾青眼中又多了一个标签：装镇定。

　　程艾青想着，竟然莫名觉得沈姜南有点可爱。

　　见鬼，她怕是第一个会觉得沈姜南可爱的人吧。

　　毕竟，对方的气质实在是跟可爱不相关。

　　她暗自琢磨的时候，沈姜南嘟起嘴道：“你到底背不背嘛！”

　　好吧，这是醉的不轻。

　　程艾青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乖乖在沈姜南身前蹲了下去。

　　她是沈姜南的向导，得负责对方的安全。她收了钱，背喝醉酒的老板天经地义。

　　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就感觉背上一沉。

　　一股柔软贴在背上。让她瞬间就僵住了身子。

　　啊啊啊。她后悔了。

　　狗屁的老板，狗屁的天经地义，她不该答应背这个醉鬼的。

　　她心里天人交战，身后的人却扭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声：“架！”

　　把她当红花了这是。

　　程艾青心里腹诽着，最后还是咬咬牙，站了起来。

　　意外的是，沈姜南看起来倾长的身姿，背起来并不重。

　　至少，跟程艾青做的那些农活相比，要轻得多。

　　只是，身后那一片明显的柔软触感总是让程艾青一阵阵不适。

　　这时候，沈姜南又提起她的两个耳朵，在她耳边叫了一声：“驾！”

　　程艾青：“……”

　　要不是看在她喝醉了的份上，她一定会把她甩下去。

　　程艾青暗自嘟囔着，任命地往前走去。

　　山路对程艾青来说家常便饭，不过到底背着一个人，她走起来还是小心一点。

　　沈姜南在她背后还一副不知足，絮絮叨叨说着：“快点，驾驾驾！快！”

　　程艾青才不会理会一个醉鬼。

　　谁知道，沈姜南见她不加速，还拧着她的耳朵：“驾驾驾，加速！加速！”

　　她是摩托车吗，一拧就加速的？

　　程艾青恼了，依旧维持自己的步调慢慢走着。

　　沈姜南在她背后发出“咦”的疑惑声，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继续说：“驾驾驾！”

　　还真把她当机器了？还是语音超控的？

　　程艾青正想说我走不动，沈姜南却突然双手环住她的肩膀，柔声说：“快点嘛，好不好！”

　　那是一种柔软到可以酥进骨子里的声音。

　　沈姜南，你是从哪个部位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很恶心好不好！

　　程艾青脑海里的声音尖叫着，极力忽视自己觉得这样的沈姜南比平时那种矜贵的要死的沈姜南可爱多了的想法，也忽视自己快速发烫的耳朵。身体，却很诚实地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沈姜南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满意，还在她背后“嘿”的笑了一声。

　　像个奸计得逞的坏人。

　　“你真厉害。”她还不忘夸奖程艾青一句。

　　程艾青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话这么多的。

　　一路上，程艾青的腹诽一直都没停过，但脚步也没敢慢过。

　　她才不是喜欢被沈姜南夸。

　　她只是想快点回去，摆脱她这个醉鬼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的。

　　她背着沈姜南快步往前走着，不知道过去多久，沈姜南突然在她背后向前伸出手，说：“看！”

　　程艾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远山在夜色下早就淡成一片朦胧的绵延的纱幔，在细纱之上，无数的星星闪烁着，与远处山村的点点星火连接成一片。好像天地连成一片，成了一片灿烂的星河。

　　就好像她跟沈姜南，走着走着，不小心走进了九天银河之中。

　　程艾青在山里生活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禁呆楞在原地。

　　沈姜南显然也没看过这样的场景。

　　程艾青能明显感受到对方在她的后背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程艾青就这样背着沈姜南，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

　　久到她听到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听到远处传来喊她们名字的声音。

　　“沈姜南。”记忆里，那好像是她第一次喊沈姜南的名字。

　　喊出来的那一刻，没来由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从未知晓，一个人，原来会对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产生生理上的反应。

　　她平生第一次有这样的反应，如遭雷击，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身后的人传来一声轻轻的呓语。

　　这家伙，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她见过随心所欲的人，但这么随心所欲的，还是头一个。

　　“小青！沈姜南！”一个手电筒划破黑暗，原来是小王老师跟大王老师找了过来。

　　看到程艾青，小王老师立刻快步跑过来。

　　她注意到被程艾青背在身后的沈姜南，忙问：“怎么了？”

　　程艾青如实告诉小王老师沈姜南喝醉了。

　　小王老师无语地拍了拍额头，苦笑地说：“她酒量确实不行。”

　　又问她：“她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出格？

　　把她当马骑算吗？

　　程艾青想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小王老师很自然地从她身后接过沈姜南，说：“我这个学妹啊，酒量可差。有一次我们部门聚会，她跟我们一起喝酒。喝的时候特别镇定。我还以为她酒量很好呢。结果聚会结束，她突然站起来把我们部门的副部长揍了一顿。大家怎么拦都拦不住。”

　　程艾青感觉小王老师口中的沈姜南才像她认知中的沈姜南喝醉了的样子。

　　小王老师看到她的反应，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笑着说：“那个副部长一直特别……额，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不太好相处吧，大家都不太喜欢他。”

　　“那天聚会时，副部长对一个女生说了句不太好听的话，姜南就提起酒瓶冲了过去。”

　　“哇！”大王老师在旁边说，“女侠。”

　　小王老师点头：“是啊，从那以后大家都喊她女侠，但其实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了。而且第二天醒来后，她根本就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猜到，她估计一杯倒，而且是喝醉后直接断片的那种人。”

　　说话间，小王老师已经在大王老师的帮助下将沈姜南从程艾青背上接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后背空下来的那一瞬间，程艾青的心脏也莫名空了一下。

　　“你说她这个做姐姐的，一点姐姐的样子都没有，竟然还要小青背。”小王老师说着。

　　后面她还说了什么，程艾青都没有认真去听。

　　刚才的群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淡了许多。

　　山似乎又变成了那座山。

　　寂静的，漆黑的，四周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鼓动着的山。

　　程艾青跟在小王老师身后，看着她后背上的沈姜南。

　　她没来由地想，沈姜南会喜欢这样的山吗？

　　肯定是不喜欢的。

　　她自己都不喜欢呢。

　　小时候她最怕的就是走山路，后来要去读书，那时候米山还没有自己的小学，她需要走过几个山头去镇上的小学，爸妈不可能给她办理住读，每次放学之后，她都要一个人走回来。

　　有时候下雨了，或是放学晚了，回来的路上比现在还要黑。刚开始她害怕到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跑，后来哭着哭着，就发现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来接她，而且一旦她说出自己怕走山路的话，爸妈肯定会让她不要去上学，她便咬牙坚持，慢慢，就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不过，每一次走在这样的路上，她只会埋头往前走，从来不会四处张望。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习惯黑暗，只是让自己麻木不去多想罢了。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这片深山。

　　她不喜欢它，甚至讨厌跟它有关的一切。

　　所以，沈姜南会喜欢它以及跟它有关的……东西吗？

　　大概是不会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

　　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那一晚，她辗转难眠，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她五岁的时候。

　　沈姜南变成了阿娘山，程艾青背着志愿者送她的比她人还大的书包，跌跌撞撞走在她的山间。

　　天黑了，沈姜南就叫出萤火虫来给她照亮，下雨了沈姜南就变出巨大的叶子给她挡雨，有野猪冲过来，沈姜南就幻化出巨大的荆棘赶走对方……

　　程艾青平生第一次敢在那片山间四处张望。

　　她看到万家灯火和漫天星光融合成九天银河，看到阿娘山在她身边变幻莫测，看到那对染了光的眼睛，锐利，明亮，坚定不移，又包容万象。

　　她想，要是她不醒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