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苏醒与未尽的诘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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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监护仪规律却无情的鸣响中，又黏稠地流淌了几天。
我像个生了锈的摆件，固定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椅子上。睡眠是零碎而警觉的，往往刚闭上眼，就被机器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响或自己惊悸的心跳拽醒。进食只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体力，味同嚼蜡。整个世界收缩成这间病房的四面白墙，以及墙上跳动的、象征生命的光点和曲线。
母亲那日晨光中的面容，时而会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和更深的恍惚。但那份牵绊，在眼前更迫近的生死帷幕前，被强行压到了意识的最底层。我全部的神经，都绷在那一呼一吸之间。
然后，在那个毫无征兆的、疲惫到极点的午后，沈修哥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正用棉签沾了水，去湿润他干燥的嘴唇。动作僵在半空，呼吸骤停，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一下。又一下。
接着，那覆盖着青黑阴影的眼睑，极其缓慢地，掀起了一丝缝隙。最初是茫然的、涣散的，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对着上方惨白的天花板。氧气面罩下，传出一点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含糊的气音。
“哥……？”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砂纸摩擦，轻得连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整个人像被冻住，只有握着棉签的手指在剧烈颤抖，水珠滴落在雪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似乎听到了，眼珠极其迟缓地转动，一点一点，最终，那失焦的视线，艰难地落在了我的脸上。辨认的过程仿佛无比漫长，他混沌的眼底渐渐凝起一丝微弱的、熟悉的光。
他的嘴唇在面罩下又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带出一串虚弱的气流。但那只搁在床边、没有输液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动作。
巨大的、失重般的如释重负，混合着更汹涌的后怕与心酸，瞬间冲垮了我强撑数日的堤防。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滚过冰冷的脸颊。我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却抑制不住肩膀的抽动。
几乎是同时，旁边床上传来一声低沉而压抑的闷哼。
我像受惊般转过头。
顾凛不知何时也已苏醒。他没有像沈修哥那样尝试睁眼或移动，只是静静地躺着，那双总是过于锐利或过于深沉的眼睛此刻紧闭着，但眉头锁得更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下颚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在用全部的意志力隐忍，不发一声。
“顾……”我下意识地想叫他，声音却卡住了。
他仿佛感应到了我的注视，眼睫猛地一颤，骤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审视或深不可测，只有一片被剧痛和虚弱冲刷后的、近乎原始的凌厉与警惕，像重伤的野兽骤然醒来，本能地扫视环境，确认威胁。目光触及我的瞬间，那凌厉似乎凝滞了一下，随即被一层更厚重的疲惫覆盖，但警惕并未完全散去。他的视线迅速扫过我的脸，我脸上的泪痕，然后移到旁边的沈修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了什么，才又缓缓合上眼，只是呼吸依旧沉重而压抑，每一次吐息都显得艰难。
他们都醒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深处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冲得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几天来紧紧缠绕、几乎将我勒毙的恐惧绳索，骤然松脱，留下的不是轻松，而是长时间的紧绷后，一种虚脱般的瘫软和茫然。
我看看沈修哥，他正努力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对我弯起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氧气面罩上因为他的动作蒙上一层更浓的白雾。眼神里是熟悉的安抚，尽管那安抚如此无力。
我再看看顾凛，他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但整个人的气息，从那种全然无生机的沉寂，恢复成了带着痛楚的、冷硬的隐忍。
活过来了。
真的……活过来了。
悬在半空的心脏，终于沉沉地、带着淤伤疼痛地，落回原处。但紧接着，另一种情绪，像地下汹涌的暗河，猛然冲破了岩层。
是后怕，是不解，是愤怒，是铺天盖地的疑问，这些天所有被恐惧强行镇压的情绪，此刻找到了出口，疯狂地奔涌、咆哮。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比刚才更厉害。泪水原本已经稍止，此刻却再度决堤，混合着这几日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无助，汹涌而下。我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感到窒息。
我踉跄着往前一步，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嘴唇剧烈地颤抖，破碎的音节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喉咙。
“哥……你们……”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栗。
我死死盯着他们，盯着沈修哥身上隐约透出绷带痕迹的病号服，盯着顾凛头上刺眼的纱布和手背上狰狞的淤青与针孔。那些伤痕，那些消失的日夜，那些深夜的低语与争执，电话里冰冷的“抢救”二字，母亲晨光中担忧的脸……所有画面碎片疯狂旋转、碰撞。
“……到底……” 我用尽力气，想吐出那个压在心底、几乎将我逼疯的问题。
【遇见什么事了？】
为什么伤成这样？谁做的？是不是……又是因为“那些”事情？那些你们从不让我触碰、却一次次将你们拖入险境的阴影？
话到了舌尖，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厚重的玻璃墙挡住。我看着沈修哥即使醒来也难掩的极度虚弱，看着他眼中那抹竭力想安抚我却力不从心的疲惫；我看着顾凛即便在剧痛中也不曾放松的、仿佛时刻准备应对攻击的紧绷身躯。
质问的话，最终没能成形。
所有的恐惧、愤怒、疑惑，在接触到他们此刻真实的、脆弱的生存状态时，溃不成军。它们哽在我的喉咙深处，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和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喘息。
我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却越抹越多。最终，我只是颓然地垂下手臂，肩膀垮塌下去，像一株被暴风雨彻底摧折的芦苇。
所有未尽的诘问，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融化在那无法停息的颤抖和泪水中，消散在病房弥漫的、微咸的苦涩空气里。
只剩下那句没有问完的、承载了所有惊惧与悲伤的开头，悬在半空，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伤口。
哥……你们……
………
我站在原地，在他们初醒的、沉默的注视下，哭得不能自已。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是把时光也切割成了破碎的片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