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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十二】间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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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洞的寒气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它附着在未的衣角,也沉淀在他灰色的眼底。但看着他沉默地吃下那块没有圣水、却仿佛凝结了无数笨拙计算的苹果派,舌尖仿佛尝到的不是肉桂与烤苹果的甜香,而是未在厨房里,对着那些普通食材如临大敌般进行“安全检查”时,指尖残留的、冰冷的戒备气息。未咽下最后一口,喉结滚动,动作利落得像完成一次补给,可他垂下的眼睫,却泄露出一丝并非源于疲惫的、近乎迷茫的滞涩。
他没说岩洞深处具体有什么,但也没再完全沉默。偶尔,他的目光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但执笔书写的手腕,或是被烛光勾勒的侧脸上,那眼神不像观察,更像是在校对——将他眼前这个会呼吸、会疲惫、会在深夜因旧伤而微微蹙眉的但,与他记忆中那些由冰冷报告、危险共鸣和古老刻痕拼凑出的模糊信息进行比对。他发现无法完全匹配。这让他感到某种深层的困惑,比面对未知的魔法陷阱更让他无措。
但自然也察觉了这种变化。他发现未开始用一种新的、更隐晦的方式“参与”他的生活。不再是简单地提供信息或处理伤口,而是一种近乎寄生性的细致观察与调整。
比如那杯总是适时出现在他手边的、温度永远恰到好处的甘菊茶。但起初以为是巧合,直到某个午后,他因为整理古籍而忘了时间,久坐导致腰背僵硬,刚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膀,未就从隔壁房间(他是怎么听到的?)无声地走进来,将一杯新泡的茶放在他桌上,然后拿起他看了一半的书,非常自然地站到他身后,用书本不轻不重地顶住他后腰某个特定的位置。一股稳定而持续的支撑力传来,巧妙地缓解了肌肉的酸痛。未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用人肉和骨头制成的阅读支架,目光却落在虚空,耳朵可能捕捉着但呼吸频率的每一丝变化。
但曾在镜中练习过三十三种理由来解释圣痕的异动,此刻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受。这不是照顾,更像是一种基于精密生理监测的战术支援。未把他的疲惫、他的旧伤、他无意识的小动作,都当成了需要被识别和干预的战场态势。而提供一杯茶,调整一个支撑点,就是未在当前战场规则下,所能做出的、不越界的火力支援。
但记得未曾把调整教堂钟声理解为声波防御阵优化。于是,当但某次无意间哼起一首古老的、调子有些哀伤的圣歌片段时,他注意到未正在擦拭匕首的动作停顿了。第二天,但发现那首圣歌的曲谱手抄本,被未用他那种工整到刻板的字迹重新誊写了一份,边缘空白处标注着奇怪的注脚:“旋律下行第三度音阶,与东塔楼风向标特定风速下的呜咽声频重叠,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负面联想。建议替换为上行五度变调。”
而那份手抄本,被仔细地夹在但常用的那本厚重圣典里,像是提交了一份关于“环境噪音优化”的补充报告。
还有阁楼那些被但悄悄调整过的傀儡模型。未发现他那些用碎木和破布缠成的、代表不同骑士团战术单位的“小人”,被但重新摆放,变成了圣经故事里温顺的羔羊与牧羊人。未在阁楼里独自待了很久。下来时,他没有恢复原状,也没有质问。但几天后,但发现那些“羔羊”的脚下,被未用极细的线绑上了几乎看不见的小小“蹄铁”——用磨光的茉币碎片制成,边缘锋利。而“牧羊人”的手里,则多了一根由削尖的羽毛笔伪装成的“牧羊杖”,尖端闪着寒光。未没有改变但赋予的“故事”,他只是为这个在他看来明显缺乏防御能力的“叙事场景”,加上了他理解的、必要的“武装”。他在用他的方式,既接受但的“调整”(一种他或许理解为“战场情境重置”的命令),又固执地保留他自身认知里不可或缺的“战备底线”。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又心酸无比的互动,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但假装没看见未在厨房偷偷用银针试毒般检验每样食材(尽管那些食材都来自教会统一配送);他默许未将一件普通斗篷的内衬缝上无数个隐蔽的、用途不明的小口袋;他甚至在某次未又因为噩梦惊醒、徒手捏碎了陶制水杯后,只是平静地扫去碎片,然后递过去一杯温水,说:“下次试试捏这个。”——那是一个但用软木特意削成的、模仿水杯形状的握力器。
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默契。但知道未在用一套完全错误的密码本,艰难地解读着他释放的所有善意与关怀;而未,似乎也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解读”与但的“本意”之间存在某种系统性的偏差,但他无力破解那套正确的密码,只能在他那套充满防御、评估、效用计算的逻辑框架内,不断地进行着笨拙的“版本升级”和“补丁安装”。
直到那个傍晚,但无意间在未那本用来练习写字、已经变得厚厚的旧笔记本最后几页,看到了新的内容。那不是古魔文练习,也不是战术草图,而是一份……清单。
没有数字,没有条例,只有简单的词句:
“银发,在东南窗下午后二时(晴),有光尘。疑似新型追踪粉?需采样分析。(已采样:枕下盒,第三份)”
“笑声,短促,吸气未端有0.5秒停顿。与‘放松’情绪数据库记录不符。”
“拒绝食用南瓜汤(第三次)。声称‘颜色不佳’。”
“圣痕光泽度变化观测记录表(略)……结论:珍珠母光泽出现频率与‘未在场且安静’时段呈正相关。意义不明。暂归类为‘环境触发型未知魔法现象’。持续观察。”
但的指尖冰凉,几乎捏不住那粗糙的纸页。这哪里是什么战术报告或观察记录?这是一份用最冷静、最“未式”的语言写下的,笨拙到极点的关心日记。他把但的一切细节都当成了需要被严密监测、分析、并制定相应对策的重要参数。
而最后一条关于圣痕的观察结论,更是让但的心脏像被狠狠揉了一下。未注意到了圣痕在他靠近时会泛起那种特殊光泽,但他将这归结为莫名其妙的魔法现象,并且将这种现象与自己在场且安静的状态关联起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或许是因为他在身边时,但的内心会产生难以抑制的情绪波动,从而激发了圣痕的反应。他把因果完全颠倒了,却依然执着地记录着,试图找出规律。
但轻轻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原处。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落的夕阳。未的恋爱未遂事件簿里,那些采花刺手、织围巾勒人、烤饼干变焦炭的笨拙尝试,其内核与这本观察清单如出一辙。他不是没有感情,不是心死如灰。恰恰相反,他那被战火和残酷生存淬炼过的灵魂深处,依然有情感在笨拙地涌动,只是表达情感的通道被彻底扭曲、改建成了防御工事和战术指挥所。他输出的所有关怀,都穿着迷彩服,带着火药味,用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作战密码。
但之前以为的自暴自弃,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绝望的专注。未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用正常的方式去喜欢、去靠近,但他又没有放弃。他转而运用他唯一熟练掌握的、也是让他伤痕累累的技能来对待这份他无法定义、却也无法忽视的感情。他把对但好这件事,当成了他余生最复杂、最不容有失的一项长期作战任务。哪怕这项任务注定没有胜利可言,哪怕他所有的战术动作在旁人看来都荒谬而悲伤。
而但自己呢?他对着镜子练习谎言,他烧掉报告,他篡改清单,他在规则边缘小心翼翼地投放自己的温柔。他的爱,同样穿着祭司袍,带着圣痕的枷锁,在监视的目光下无声流淌。他们像两个在黑暗中跳着悲伤双人舞的囚徒,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颤抖,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更听不懂对方唇间无声的歌词。他们用误解搭建桥梁,用错误解读维持平衡,在由谎言、秘密和笨拙关怀构成的脆弱生态里,汲取着一点点虚幻却又真实的温暖。
而但自己,也在这场无声的、充满错位的互动中,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他不仅想治愈未的创伤,更想破译他那套孤独的密码,想真正触碰到那个藏在厚重装甲后面、正在用错误方式拼命表达着的灵魂。
夜色彻底笼罩了教堂。但没有点灯,他就站在昏暗里,耳边仿佛又响起未在岩洞归来那晚,困惑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你,然后呢?”
现在,但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回答:然后,我们一起继续这场充满误解的舞蹈。直到音乐停止,或者……直到我们其中一个人,终于能听懂对方的步伐。
……
忏悔室狭小空间里的尘埃,在但圣痕失控迸发出的、过于明亮的银光中,纤毫毕现,疯狂旋舞,仿佛一场沉默的暴风雪。未仰面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喉间涌上的血腥气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灰色的瞳孔仍旧死死锁在但的脸上——不,是但的头发上。那总是流泻着冰蓝微光的发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颜色,从发根开始,蔓延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的苔原。
但站在光涡的中心,身影因剧烈的能量波动而略显模糊。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同样缠绕的、不祥的灰白,然后目光转向地上那枚滚落的铜板。蚀刻的“但”字古魔文在银光映照下,笔画深处残留的、未察觉的麻痹粉末,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属于北境狼毒草的幽绿磷光。那不是未的本意,只是他处理黑市“货物”后,精细如机器般的清洁流程里,一个被遗忘在指纹螺纹中的微小失误。但就是这个失误,像一枚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圣痕深处与王室诅咒紧密相连的、对特定毒物的极端排斥与反噬机制。
“毒草?”但的声音传来,失去了所有惯常的温和与平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刮擦着未的耳膜。那声音里的寒意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切的、混合着剧痛与某种未无法理解的失望。“这种毒素会直接刺激圣痕的诅咒根基,引发能量逆流……你想过后果吗?”
未想解释。他想说不是,想说那只是意外残留,想说那铜板上的四十三画古魔文,每一笔他都在心里描摹了无数遍,计算了最稳定的蚀刻角度和深度,错误率严格控制在百分之二以下,这比他执行任何刺杀任务时的容错率都要低。他想说,选择忏悔室,是因为这里但留下的气息最浓,魔力场最稳定,像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选择十五日,是因为他观测到但每月这天圣痕会发烫,神情会多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推测那是王室监控的间歇期,或许但能有一丝喘息,或许能……更容易接受一点别的东西。
但他一张口,更多的血腥味涌上来,麻痹感从与铜板接触过的指尖开始,正沿着被圣痕反弹回的、无形的魔法路径向躯干蔓延。他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徒劳地看着但。他看到但眼中翻腾的银光里,除了痛苦,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那神色比斥责更让未感到一种陌生的、钝重的恐慌。
但的“惩戒”来得很快,快得未几乎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或许根本无需动作,只是圣痕狂暴能量的一次有意识的收束与塑形。无数细密的光尘从但灰白的发梢、从他祭司袍的褶皱、从空气中浮现,它们不是攻击,而是编织。它们温柔地、却不容抗拒地缠绕上未的四肢和躯干,将他从冰冷的地面拉起,编织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吊篮,将他头下脚上地悬在了忏悔室中央。
这不是束缚,更像一个过于精致的囚笼。光索的触感温暖,甚至带着但身上惯有的、微苦的草药气息,但勒进皮肤的力度精确地维持在一个临界点——既能让他清晰感受到每一根纤维的存在,又不会真正造成重伤。紧接着,更精密的魔法开始运转。纯净的治愈之力,像是冰冷的泉水,强制性地灌注进他体内,循环冲刷。它修复着狼毒草毒素与圣痕反噬魔法造成的细微损伤,但同时,又将一种尖锐却不下沉到底的痛感巧妙地维持在每一处神经末梢。未无法昏厥,意识被这种持续的、细密的疼痛擦拭得异常清醒。
然后,他听到了铃铛声。每一根光索的末端,都系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的铃铛。他任何一丝本能的挣扎或肌肉的颤动,都会引发一阵清脆的叮铃声。紧接着,但的声音,用那种平铺直叙、教授古魔文语法般的平静语调,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诵读着《帷幕圣典》第七章那些冗长而晦涩的句子。
“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放你下来。”但的声音透过魔法传来,听不出情绪。他本人已经转身,开始整理自己凌乱的祭袍,试图平息身上仍在微微波动的圣痕银光。他灰白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未被倒挂着,血液冲向头顶,视野有些发红。他看见那本厚重的《帷幕圣典》被但用魔法悬浮在他面前,书页无风自动。而就在翻动的书页之间,他瞥见了一点不和谐的焦黄——那是他前几天偷偷采集、压制成标本,准备在“恰当时机”附在铜板后面的野雏菊花瓣。现在,它成了夹在神圣经文中的一个可怜的、干枯的物证,比他此刻的处境更像一个笑话。
羞耻感,一种比身体疼痛更陌生、更锋利的感受,缓慢地刺穿了未惯常用于应对痛苦的麻木外壳。他想起了很多,想起那些更直接粗暴的惩罚,想起疼痛如何成为衡量错误或运气不佳的标尺。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惩罚:温暖的光牢,治愈的折磨,还有这荒谬绝伦的……家庭作业。这比挨一顿鞭子,比被关进地牢,甚至比某些更残酷的处置,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狼狈。他宁愿但直接给他一刀。
倒挂的时光缓慢得如同凝血。未开始试图与这困境“作战”。他用脚趾夹起但“好心”留给他的、用来“做笔记”的炭笔,在忏悔室斑驳的石墙上,以惊人的核心力量和控制力,开始勾画。但他画出的不是忏悔词,也不是圣典插图,而是一套复杂的、标注着时间刻度和情绪波动指数的曲线图,标题是《目标人物(但)生气状态衰减模型预测》。他试图用他最熟悉的方式,解析但的愤怒,计算其半衰期,寻找“刑期”可能结束的节点。
当但再次出现,送来清水和掰碎的面包时,未正用牙齿撕咬着另一块面包,试图将碎屑排列成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构成的防御阵列——在他眼里,这或许能象征某种“稳固的悔过态度”。但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堪称学术论文插图的“涂鸦”,又看了看地上那些被未用脚跟敲击出的、隐藏在杂乱节奏里的摩斯密码点划(拼出来是“我错了”三个古魔文的音节代码),最后落在未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沾满炭灰和面包屑的脸上。
但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他晃了晃手中的《圣典》,声音依旧平淡:“第二十七遍。又错了。你把第七章第九节里的‘永恒之约’,写成了‘囚禁之链’。笔画顺序和魔文词根都错了。”
未停止了咀嚼,灰眼睛瞪着但。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但愣住的举动。他努力仰起头(倒挂姿势下这个动作很别扭),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三颗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东西——那是但之前圣痕暴走时,祭袍前襟崩落的银质纽扣。纽扣滚到但脚边,在石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订正费。”未的声音沙哑,带着倒挂导致的充血鼻音,语气却硬邦邦的,像在支付一笔黑市交易的尾款。
但低头看着那三颗纽扣,沉默了很久。忏悔室里只有光索微微旋转带来的、细碎的摩擦声,和未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最终,但什么也没说,捡起纽扣,收起空碗,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耳根烧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在他过去的经验里,弄坏了别人的重要东西(比如武器、工具),赔偿是停止追责最直接的方式。他只是……想停止但那种平静的、却让他更难受的“教学”和“纠错”。
惩罚临近结束时,未在又一次试图调整姿势(为了缓解脑部充血)时,偶然抬头,看到了光牢编织的顶部,在几根主要光索的交汇处,有一行极小、极工整的字迹,显然是用魔法瞬间蚀刻上去的。那不是古魔文,是通用语:
“求爱禁用毒药、暗器及任何军用级材料。(附:植物也可能引发过敏,需提前报备)”
未盯着那行字,倒挂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又轰然退去,留下一种空白的轰鸣。但知道了。但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铜板是什么意图。他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毒粉刺激了圣痕,更是因为……因为他用这种方式,把“求爱”这件事,变成了一次危险的、携带致命附件的“战术渗透”。
一种比被看穿作战意图更深层的、近乎赤裸的窘迫攫住了未。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行小字带来的灼烧感。然而,当他被释放下来,四肢酸麻地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被但用治愈术最后梳理了一遍体内残留的混乱能量后,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不甘、困惑和一丝奇异躁动的情绪,并没有平息。
几天后,但因为修补圣痕过度消耗,靠在餐桌边小憩。未的目光掠过但疲惫的侧脸,落在他手边那把喝汤用的银勺上。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勺子,冰凉的银器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用勺柄最尖锐的末端,在年深日久的木质餐桌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刻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那不是文字,更像是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简略图示和标记。一个新计划的雏形,在他那被战术逻辑和失败羞耻感共同灼烧的脑海里,倔强地重新成型。
然而,当他真的抱着一束仔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魔法残留或致敏可能的野雏菊,在深夜蹲守在墓园那道安静的裂缝旁(这里魔力背景干净得像水),准备在但路过时执行他“趁其打喷嚏防御松懈时递出花束”的新方案时——
他听到了但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但似乎被夜风激起的、一个轻微的喷嚏声。但同时响起的,还有但用清晰而疲惫的声音,低低吐出的一句约束咒文:
“以圣痕之名,禁止此人三年内使用植物求婚。”
微光一闪,未怀中的雏菊花茎上,凭空浮现出一对精巧的、由光尘构成的手铐,瞬间锁死。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凋零,花瓣还未落地便化为细碎的光点消散。
未抱着瞬间空荡、只剩枯萎茎秆和那副虚幻手铐的“花束”,呆呆地站在墓园冰凉的夜风里。手铐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却比任何金属镣铐都更沉重地扣在他的手腕上,不,是扣在他那套刚刚重建起来的、脆弱的“求爱行动逻辑”上。
远处的但似乎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未一个人。
未慢慢蹲下身,把枯萎的茎秆放在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淹没了他。不是任务失败的懊恼,不是遭受惩罚的疼痛,也不是被揭穿的羞耻。而是一种更尖锐、更无处着力的荒谬感和挫败感。他经历过无数生死,忍受过各种痛苦,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让他觉得自己的所有计算、所有观察、所有精心准备的“步骤”,在但那轻飘飘一句咒语和魔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如此的不合时宜。
被魔法惩罚,原来比被杀四十次,还要令人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突然模糊地意识到,但划下的这条界限,不仅仅关乎安全,更关乎一种他完全陌生、也无法理解的“规则”。而他,似乎永远也学不会,在这套规则里,正确地表达那团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混乱情感。
晨光不是渐渐亮起的,而是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刮开了未眼皮内侧那层黏稠的黑暗。他倏地睁开眼,不是惊醒,是一种从太过逼真、太过绵长的粘稠梦魇中,被生生剥离出来的窒息感。
喉咙干得发疼,像真的呛过血。他僵硬地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视线空洞地落在低矮天花板的某处污渍上。感官缓慢地、带着刺痛地归位:身下粗糙亚麻床单的触感,窗外远远传来的、规律到令人心安的晨祷钟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正以一种稳定得近乎冷漠的节律跳动的心脏。
没有倒挂的眩晕感,没有光索缠绕皮肤的温暖束缚,没有银铃铛声混合着古魔文诵读的魔音灌耳。指尖完好,没有被毒草反噬的麻痹或灼痛,也没有沾着蚀刻铜板后的金属碎屑和……那该死的、他以为早已彻底清理掉的麻痹粉末。
是梦。不对,之前的经历有多少是梦,有多少是真的?
一个荒诞、冗长、细节逼真到令人发指,并且严格按照他思维中最熟悉的“计划-执行-意外-后果-应对”逻辑链条推进的……怪梦。
未缓慢地坐起身,动作有些迟滞。梦境的残像还在视网膜上燃烧:但灰白失色的长发,圣痕暴走时炸裂的银光,忏悔室里飞舞的尘埃,还有那行刻在光牢顶端的、带着冰冷禁止意味的小字。以及最后,墓园裂缝旁,怀中雏菊瞬间枯萎消散时,那股淹没全身的、尖锐的荒谬与挫败。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金属小盒还在,里面几缕冰蓝色的发丝安然无恙。但的头发没有变白。他又低头,掀开单薄的被子,检查自己的手腕、脚踝。皮肤完好,只有常年累积的旧伤疤,没有任何新鲜的光索勒痕,也没有那副由光尘构成的、虚幻却沉重的手铐。
一股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更深的无力感的情绪,缓慢地涌上来,堵在胸口。庆幸那一切未曾发生,但的圣痕没有因他而暴走,但的头发没有因他而失去颜色,他没有真的搞砸到需要被倒挂起来背诵圣典。可正因它是梦,才更赤裸地暴露了他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与认知。
在他的潜意识里,求爱等同于一次高风险的战术行动,需要周密计划,并且必然伴随着不可预测的、灾难性的意外。而但的回应,在他梦的逻辑里,不是拒绝或接受,而是一次精准的、带着祭司守则烙印的魔法惩戒和规则修订。他甚至梦到了“惩罚”的具体形式——那温暖的光牢、治愈的折磨、荒谬的家庭作业……那简直是但的温柔与他自身罪责感混合发酵后,产生的最符合逻辑的怪诞产物。还有最后那条“三年禁令”,更是将他现实中那种“不知如何正确表达”的无力感,直接具象化为了一道冰冷的魔法约束。
未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晨光将房间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他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陶盆,里面是他之前试图种点什么留下的干涸泥土。他盯着那片泥土,仿佛又看到了梦中枯萎消散的雏菊花瓣。
他转身,推开房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青草和石头的味道。他朝着但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在拐角处停下。但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未靠在冰凉的石头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梦中的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此刻似乎还能隐约闻到但圣痕暴走时,空气里那股特殊的、混合着灼热与冰冷的气息。也能感受到,当但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指出他把“永恒”写成“囚禁”时,那种穿透梦境的、尖锐的羞耻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他不是故意要搞砸一切。他只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他习惯了计算风险、准备预案、处理后果。可“喜欢”这件事,似乎完全存在于这套逻辑之外。它没有清晰的敌人,没有明确的目标坐标,没有可量化的成功标准,甚至没有一份可靠的手册。而他唯一能参考的过往经验,都指向扭曲与伤害。
所以他的潜意识,只能将他最熟悉的模式,笨拙地套用在这个陌生的领域,然后生产出了这样一个光怪陆离、让他醒来后浑身发冷的噩梦。
脚步声从但房间的方向传来,轻而稳。
未立刻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站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平日里那种沉默的、带着些许戒备的姿态。仿佛刚才靠在墙上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晨光造成的错觉。
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似乎准备去藏书室。他的头发依旧是那种干净的冰蓝色,在晨光中流淌着微光。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那是长期被圣痕折磨和过度工作的痕迹,但与梦中那种因能量反噬而瞬间灰白的骇人景象截然不同。
他看到未站在拐角,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清晨的走廊安静无声。
“……早。”但先开口,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但很平稳。
未的喉咙动了动,那句“早”在舌尖滚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个点头。他的目光飞快地从但的头发,滑到他的脖颈,再落到他拿着羊皮纸的手上。
一切正常。与噩梦毫无关联的正常。
但似乎察觉到了未比平日更甚的沉默和那份细微的审视。他微微偏了下头,问:“没睡好?”
未立刻摇头,动作有些快。他移开视线,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阳光正在变得明亮。“……做了个梦。”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他无法说出梦的内容,但那承认本身,已经是一种反常的坦诚。
但沉默了一下,没有追问是什么梦。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厨房有热牛奶。今天可能要整理一批新到的古籍,字迹很潦草,或许需要你帮忙看看有没有……危险的缩写或暗号。”他用了未能理解的、带着一点淡淡自嘲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工作。
这平常的对话,这日常的安排,像温暖的潮水,慢慢冲刷着未梦境残留的冰冷和荒谬感。但没有变成梦里那个被触怒的、施展魔法惩戒的祭司,他还是那个会疲惫、会需要帮忙整理古籍、会提醒他去喝热奶的但。
未又点了点头,这次幅度稍微大了点。“……好。”
但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嗯”了一声,拿着羊皮纸,从他身边走过,朝着藏书室的方向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未独自站在走廊拐角,晨光已经完全照亮了这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有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茧,有各种细小伤疤,但此刻,在阳光下,它们只是安静的、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痕迹。
没有光索的勒痕,没有虚幻的手铐。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紧手指,握成了拳。梦是假的,但梦里那份手足无措的恐慌,那份害怕因自己而伤害到但的恐惧,是真的。
而但刚才的反应,那平淡的关心,那寻常的委托,像一根细细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将他从那个荒诞冰冷的梦境深渊边缘,轻轻地、稳稳地,拉回了这个有着热牛奶和潦草古籍的、不完美却真实的清晨。
未松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充满胸腔。他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有些沉,但已经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梦醒了。而醒来后的世界,虽然问题依旧无解,虽然他自己依旧笨拙而充满不安,但至少,但还在那里,用他那种沉默的、带着祭司守则与个人温柔奇妙混合的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