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一只熊》周自横zz

9、一只熊

　　程竹俯身坐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空气的流通好像变得缓慢，一时让她分不清自己的呼吸是急促还是绵长。

　　也许是周遭寂静，也许是货船已经升空，也许是尘埃落定一般第一次完完全全放松了身心，程竹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她梦到了阮田走的那天，阮田站在楼梯口，透出唯一的光源。

　　光源，光源越来越亮，终于大门完全打开，门外的强光毫不遮掩地涌入，将门口照得清清楚楚。

　　“啪。”

　　又是一声响。

　　程竹原以为那是她梦里宿舍门关上的声音，却没想到是这货舱的门被打开了。难道这么快就到了？她以为会在太空中航行些许时日，但现在她几乎没有饿意，距离她上船应该还没过去多久。

　　没等程竹想明白，“哐哐当当”的滚轮声不停地传来，听起来像推了一个巨大的笨重的东西进来。

　　人说话的声音也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程竹摒住了呼吸，隔了这么久送进来的东西，而且还是人工推进来的，跟刚才她来时，机器自动静音运输的操作完全不一样，万一被人发现她在这里，可就糟了。

　　于是，她并未挪动，甚至不敢探出脑袋去看门口是什么情况，只是屏气凝神，细听旁边传来的声响。

　　“就放在这里吗？”一个听起来有些憨实的声音问道。

　　另一个声音年轻一些的男人，扯着一口难听的公鸭嗓，急切又傲慢：“快把熊猫笼子拉出来，用这个货箱装些东西走，不然飞船里什么都没有，我们怎么活。”

　　没听见憨实男人的回答，只有“哐当”的开锁声。

　　“吱——”，金属箱门被打开。

　　“汪——！汪——！”像狗叫，又不像狗。

　　难道真的有熊猫？

　　“快快快，赶紧把它弄到一边。”难听的公鸭嗓道，走远了一些。

　　憨实男人的步子稍沉，走上前去，像是进了箱子里，程竹听不清他在里面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跟那只熊猫说话，很快动物的叫声和杂乱的拍打声都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笼子在地面滚动着，离程竹越来越近的声音。

　　不知是因为从箱子里被拉出来，闻到了陌生的气息，还是到了一个新环境的警惕，安静了几瞬的动物又开始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行了，就把它放那边。”离得远些的公鸭嗓出声喊道，“赶紧来这边装点东西，再耽搁时间，等会我们俩都得跟着这个货舱一块儿被扔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程竹有些慌张，难道她上错了船？

　　“好。”憨实男人应着小跑过去。

　　程竹略微转头，只能看到离自己不远处多了一个笼子的角。偶尔能瞥见黑白身影的一部分，是一只不停来回走动，有些焦躁的大熊猫。

　　在货舱另一边的两人，把东西搬动得噼里啪啦响，以至于连这只熊猫的动静都不太明显了。

　　许是一边搬东西一边说话不甚清晰，公鸭嗓只得又提高了声量大喊。

　　借着这厢动静，程竹悄悄地往那边移了一点，她必须听清他们说的话，才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黑白光影里，那只熊猫开始朝着程竹的方向激烈地扒拉它的笼子，“呜汪——！”

　　她被它发现了。

　　程竹停止了挪动。

　　货舱里的另外两人也被突然的吼声打断了动作，还是公鸭嗓很快回过神来：“别管它了，这东西一定是知道自己要被扔了，不消停呢！”

　　见憨实男有些犹豫，他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这可是唯一的机会，难道你还想跟你儿子老婆一样等死？当初你想尽办法拿到货船资格不也是知道了抢票分配都是幌子”

　　尽管知道此处没有其他人，憨实男还是像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一般，十分赫然，讷讷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应。

　　见此，公鸭嗓语气稍缓了：“你也听见了，我们跟主船失去了联系，必须减轻质量，加速追赶，重新链接。”虽然刚才他也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把这话拿在憨实男面前装模做样。

　　顿了一瞬，声音降低了些：“上头安排我俩来做这个事，就是信任，你看你是咱们这里唯一能跟动物打交道的，还有几只刚生出来的（小）熊猫需要你照顾，这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呢。”

　　声音停了停：“我不重要！就说你，要是我们把事情办好了，那以后这船上有什么好事，还不先轮到我俩吗？”

　　虽然这人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尖利，但程竹听着依然觉得刺耳。

　　见憨实男不吭声，又开始继续搬东西，公鸭嗓也假装一起忙活，实际上从头到尾他就做做样子，使使嘴皮子。

　　公鸭嗓本就是个话多的人，多亏了他这张嘴，才让他有了上这货船的资格。

　　所以他手上微动，嘴上未停：“这一只熊猫就有我俩重，不丢它，难不成你想把我俩留丢在这儿？你放心，上头的意思就是用它来换我们活，只要你后面好好养那几只小的，就当这只大的是在报答你这段时间对它的照顾吧。”

　　一个是粗粝的嗓音配着贼眉鼠眼的面容，一个表面老实敦厚实际自私自利。

　　憨实男被公鸭嗓细数一通，心里看不惯对方的偷懒耍滑，将运输的货箱堆了一半便对公鸭嗓说：“我的搬完了。”

　　公鸭嗓闻言把手从货架上放下来，走过来看了一眼货箱，明白了憨实男的小心思，不过面上未显：“我看我们搬的东西也差不多了，在这儿待得越久就越危险，指不定这货舱什么时候就脱离了，先把东西带回去任务也就完成了。”

　　说罢，按了几下，滚轮货箱自动往外退去。公鸭嗓随即转身，狭长的眼里掩不住的轻蔑，没再等身后的憨实男。

　　憨实男信步跟上，走到门口时，一直躁动的大熊猫突然像是有感应一般，叫了一声，这次不再是犬吠声，而是清脆绵长的一声“嗯——！”

　　但憨实男像是没听到一样，脚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

　　“啪。”

　　门关上了。

　　“哼哧哼哧。”是那头熊猫在急促喘气。

　　“噔噔当当。”是那头熊猫在来回窜动。

　　程竹还没从刚才两人对话中透露的信息里理清头绪，又被这突然的黑暗和寂静里的躁动影响得头脑繁杂。

　　让她一瞬间脑细胞全部宕机。

　　失联？

　　丢掉货舱？

　　来了一只大熊猫？

　　不是，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断联了，这货船看着远不及高级飞船的水平，不会是一进入太空就完蛋了吧？

　　关键是，她现在所处的货舱会被一整个扔到太空里去，即便她此时离开货舱，出去被其他人发现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说不定也会被当作危险分子丢出去。

　　连国宝都能丢，程竹可不觉得自己的价值比国宝大。

　　虽然她也不觉得公鸭嗓和憨实男价值大，可甚至她连抢票的运气都没有。哦，有也没用了，她刚听到公鸭嗓说了，都是假的。

　　这两人不知道她在这里，没必要还在私底下编谎话。更何况他们连丢国宝的命令都能接到，知道一些背地里的事也不奇怪。

　　程竹信息闭塞太久，更何况之前她并无强烈的离开地球继续活下去的欲望，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对于她自己来说，其实没那么要紧。

　　只是她现在肩负着的，不是她一人单薄的、无足轻重的性命。

　　还有熊老师，和她寄予厚望的种子。

　　“啧。”真烦，她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死了多好。

　　十分暴躁地把头发在头上狠狠搓了几圈，程竹忍不住，大吼出声：“啊！烦死了！”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哪怕这叫喊声引来外面的人，哪怕她马上就被丢进太空里被撕碎，她都无所谓了。

　　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可还是帮不上熊老师的忙。

　　但这本也不是她的责任，被以命相托，以宏大作绑，硬着头皮走到这里，毫无准备地知道真相，程竹觉得她可以问心无愧地丢下这道枷锁了。

　　反正她也只是一个在地球上被抛弃的普通人，迟早会在太空里被丢掉的多余。

　　早就知道背负重任，是她做不来也做不好的事。

　　早知道在熊老师让她帮忙时，她就不该想当然地以为反正最后几天没什么事儿。

　　早知道她不该说那句“您说。”。

　　她该说：“对不起，我准备过两天就死了，可能帮不到您。”

　　虽然在地球上爆炸变成灰灰跟被丢进太空里变成宇宙碎片的结局好像都一样，但她本可以悠闲享受临行的假期。

　　跟她最爱的，小竹苗苗和熊猫仔仔一起。

　　还好它们都在身上，想到这儿，程竹又心情通畅了。

　　她该做的都做了，其他的不是她能掌控的，那就让该来的来，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电视剧里最喜欢让主角与天争，与命斗，可谁知道神鬼天道是真是假，她不是主角，能够过好当下，她就知足了。

　　所以对程竹来说，天的意志就是她自己的意志。天现在让她被丢进宇宙里，那她就掉进去。

　　更何况，她跟真的大熊猫挨得这么近——程竹终于在经历了意外插曲、残酷真相、理清头绪、解开心结这一系列乱糟糟的事情后，抓住了这个令她无比愉悦的现实。

　　她想，也许老天让她来完成熊老师的托付，让她不得不呆在这个货舱里，让她最后被丢进太空，其实都是为了让她能够死前与最爱的大熊猫在一起。

　　先前心绪上的折磨就用这只猫猫来补偿吧。

　　程竹打开手机电筒，抱着熊猫仔仔（为了壮胆），然后往旁边走去。

　　虽然这只熊猫有点凶，不过没关——

　　“汪——！”

　　白色光束与黑白大脸打了个照面，程竹微颤地紧握着手机停下了脚步。

　　呜——又大又凶。

　　如果几千年后人类历史也要留下这无关紧要的一笔，程竹觉得，这个故事的名字，可以叫做《程公好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