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潮从

23、23

　　“开拓者II号”指挥舱内，时间仿佛被拉伸又压缩，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舷窗外，零素母晶的光芒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心跳，不规则地明灭闪烁。那些曾狂暴奔涌的能量光带，此刻虽已减缓了流速，却依旧如同被无形锁链束缚的怒龙，在稳定场边缘危险地翻滚、盘绕，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余波。

　　然而，舱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穿透了那片危险的瑰丽，死死聚焦于内部能量隔离舱中——那里，一团被成功捕获的新型能量，正如同温顺的蓝色精灵，在特制的约束场中静静悬浮、燃烧。

　　它太美了。

　　美得超越了任何已知的物质形态。其散发的幽蓝光芒纯净而柔和，不带一丝杂质，能量波动稳定得如同绝对零度下的晶体，却又蕴含着让人灵魂战栗的磅礴力量。监测仪器上的数据流早已停止了疯狂的跳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平滑到近乎完美的曲线——能量转化效率理论值百分之百，输出功率可根据需求无级调节，与现有能源系统的兼容性模拟结果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死寂，被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泣打破。

　　“我们……我们做到了……”一名年轻的研究员瘫坐在控制台前，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那不是悲伤，而是情绪在极度紧绷后骤然松弛，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目睹“神迹”的巨大震撼。

　　这声抽泣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指挥舱内压抑已久的情绪。低低的欢呼、难以置信的惊叹、甚至是一些语无伦次的祈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而狂热的洪流。人们互相拥抱，拍打着彼此的后背，眼中闪烁着泪光和近乎燃烧的兴奋。几分钟前还笼罩着他们的、几乎要将灵魂碾碎的恐惧，此刻已被这团蓝色光芒彻底驱散、转化为了对无限未来的狂热憧憬。

　　伊芙琳·里德站在隔离舱前，背影僵硬。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失态，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急促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内心同样汹涌的波涛。她缓缓抬起手，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虚抚着那团幽蓝，碧绿的眼眸中倒映着光芒，仿佛有两簇鬼火在瞳孔深处燃烧。

　　“完美……绝对的完美……”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痴迷，“这不是能源……这是……真理的具现化……是通往更高维度的钥匙……”

　　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疲惫和之前的惊慌失措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野心和使命感照亮的、近乎狰狞的神采。“莱娜！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刺破了舱内的嘈杂，“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之前的考验，只是为了筛选！筛选出有资格拥抱这伟大进化的种族！而我们！我们就是被选中的使者！”

　　莱娜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与周围狂热的氛围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她冰蓝色的眼眸没有看那团诱人的能量球，而是死死盯着主控屏幕上，代表着与“深渊信使”连接状态的那个微弱信号标识。就在刚才能量冲击莫名减弱的同时，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夏树那边传来的一阵极其短暂、却剧烈到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精神波动，随后，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一种……过于平稳、近乎机械的“正常”状态。

　　这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危险警报都更让她心悸。

　　“伊芙琳，”莱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试图凿穿这狂热的泡沫，“冷静下来。能量的稳定性只是表象。我们对其本质、来源、长期影响一无所知。夏树那边状态异常，这能量出现的方式也太过蹊跷。在完成彻底的安全性评估之前，任何进一步的接触和移动都是极端危险的。”

　　“危险？哈哈……”伊芙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短促而刺耳的笑声，“莱娜·科尔，你的谨慎在此时显得多么可笑和……懦弱！夏树？那个克隆体？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系统显示一切正常！至于这能量……”

　　她大步走到主控通讯台前，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力度敲击着虚拟键盘，调出了最高权限的加密通讯频道。“……它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它平息了风暴，向我们展示了它的‘友好’！现在，是时候让全人类共享这份伟大了！”

　　“你要做什么？！”莱娜心中一凛，上前试图阻止。

　　“做什么？”伊芙琳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向殖民地和地球汇报我们的伟大发现！这不是请求，莱娜，这是通知！你无权，也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

　　她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通讯，将预先编辑好的、经过精心修饰和数据筛选的“捷报”——包括新型能量的初步特性数据、那令人震撼的完美指标，以及E-9 Gamma区“已被初步稳定”的“好消息”——以最高优先级加密信号，发送回了“希望”殖民地指挥部，并同步抄送地球联合政府最高科学理事会。

　　莱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伊芙琳那因激动和野心而扭曲的侧脸，一股冰冷的无力感瞬间贯穿全身。她知道，当这份经过粉饰的报告抵达目的地，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在绝对的力量和看似触手可及的巨大利益面前，她那点基于直觉和有限信息的警告，将会被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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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讯的回复，快得超乎想象。

　　仿佛地球和殖民地方面早已在通讯线路的另一端翘首以盼。仅仅不到十分钟，主屏幕上便同时弹出了两个最高优先级的通讯请求窗口——一个是殖民地的索伦森主管，另一个，赫然是地球联合政府科学理事会的轮值主席，一位以冷酷和效率著称的物理学权威。

　　索伦森主管的图像率先清晰起来，他脸上惯有的沉稳早已被一种难以抑制的、近乎亢奋的激动取代，甚至能看清他额角微微渗出的汗珠。

　　“莱娜首席！伊芙琳博士！你们立下了不朽功勋！”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地球方面已经初步确认了数据的真实性！这……这简直是划时代的发现！我命令你们，‘开拓者II号’立即，重复，立即结束勘探任务，携带新型能量样本全速返航！殖民地将启动最高级别安保与迎接程序！一切资源为你们让路！”

　　他的话语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工作人员心上，让本就狂热的气氛再次升温。

　　紧接着，地球科学理事会主席那张沟壑纵横、不怒自威的脸孔出现在另一个窗口。他的语气更加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星辰本身的绝对权威。

　　“‘希望’殖民地，‘溯源’勘探队。你们传回的数据，已经震动了最高议会。”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镜头前的莱娜和伊芙琳，最终停留在那团幽蓝能量的影像上，“议会授权我发布以下指令：一、勘探队即刻护送能量样本返回‘希望’殖民地，启动‘普罗米修斯’最高研究预案，务必确保样本绝对安全与研究环境绝对隔离。二、所有相关数据，尤其是能量捕获、稳定及初步应用技术细节，需建立独立加密信道，实时同步传回地球本部。三、将殖民地内封存的那块已失去活性的母晶碎片，一并带回地球，交由最高级别实验室进行对比分析与溯源研究。”

　　指令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下了地球方面对此事的绝对重视和势在必得。

　　“可是，主席先生，”莱娜抓住最后一丝机会，上前一步，对着通讯器急切地说道，“我们对这种能量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其潜在风险未知，尤其是七十四号克隆体状态异常，我强烈建议……”

　　“莱娜首席，”主席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明显的不耐，“风险永远与机遇并存。最高议会认为，此次发现的战略价值，远超任何‘潜在’风险。七十四号克隆体的状况，可由殖民地医疗部门后续评估。你们的任务是执行命令，将‘成果’安全带回来。明白吗？”

　　最后的反问，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莱娜所有未说完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屏幕上那两张被功勋和绝对权力照亮的脸，又环视周围队员们那写满激动与服从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话语权。在人类集体的贪婪和面对未知力量的狂热面前，个体的理智和预警，渺小得如同尘埃。

　　她缓缓垂下眼帘，将所有翻涌的疑虑、不安和那份对夏树深深的担忧，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那冰冷的绝望，如同液氮般，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是，执行命令。”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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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拓者II号”的返航，与其说是航行，不如说是一场被无形之力“礼送”的仪式。

　　来时所遭遇的、几乎将飞船撕碎的能量湍流区，此刻变得异常“温顺”。狂暴的能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为勘探船让开了一条相对平稳的通道。飞船穿越那片曾经的危险空域时，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剧烈的颠簸，只有舷窗外依旧绚丽、却不再具有威胁性的能量余晖，如同在为这支携带着“厚礼”的队伍送行。

　　船内，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压抑和恐惧被一种近乎晕眩的喜悦和使命感取代。研究人员们围着那团蓝色能量，进行着各种小心翼翼的测试，每一次成功的能量引导或模拟应用，都会引来一阵压低的、兴奋的议论。伊芙琳成了绝对的核心，她不断与地球方面进行着加密通讯，详细汇报着进展，接受着来自最高科学理事会的“指导”，言谈举止间，已然将自己视为了开启人类新纪元的钥匙持有人。

　　莱娜则将自己封闭在船长室内，拒绝了所有的庆贺和讨论。她透过观测窗，看着后方那颗逐渐缩小、依旧在幽蓝空间中诡异地搏动着的母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数次尝试与“深渊信使”建立更深层的通讯，但得到的回复，始终是那段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预先录制好般的“系统运行正常，生命体征稳定，等待下一步指令”。

　　夏树……她到底怎么样了？那股剧烈的精神波动之后，这死水般的平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被同化了？被控制了？还是……更糟？

　　她不敢深想。

　　当“开拓者II号”熟悉的金属轮廓，伴随着殖民地港口引导信标的闪烁，再次出现在主屏幕上时，迎接他们的场面，堪称殖民地建立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

　　港口观测廊内，人头攒动。以索伦森主管为首，几乎所有殖民地的高级官员、各部门主管、以及有资格进入此区域的研究员们，全都聚集于此。没有欢呼，却有一种更加沉重的、混合着极度期待与敬畏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艘缓缓驶入港口的勘探船，以及它内部所承载的那个“希望”，或者说，“潘多拉的魔盒”之上。

　　对接程序完成，气密门开启。

　　莱娜第一个走出船舱，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步伐却稳定如常。她无视了索伦森伸出的手和周围投来的热切目光，径直走向等待多时的殖民地安保部队负责人。

　　“能量样本已安全抵达，按照最高指令，移交最高级别实验室封存研究。”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相关数据流已建立独立加密信道，实时传输。”

　　“辛苦了，莱娜首席。”索伦森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伊芙琳随后护送出来的、那个被多层能量场和物理装甲保护的样本箱所吸引。那箱子表面流转的幽蓝微光，仿佛拥有魔力，让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紧接着，另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小心翼翼地从“开拓者II号”的货舱中，抬出了一个更加厚重的、标记着最高危险等级的密封箱——里面装着的，正是那块在殖民地实验室里沉寂已久、失去活力的母晶碎片。它将与新型能量样本一起，被运往地球，接受最顶尖科学力量的“解剖”。

　　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没有冗长的讲话。在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氛围中，两个箱子被迅速而严密地护送离开港口，前往早已准备就绪的、拥有殖民地最高防护等级的地下实验室。

　　当晚，一场小范围、高规格的庆功宴在殖民地指挥中心的核心会议室举行。参与者仅限于索伦森、伊芙琳、莱娜以及少数几位核心部门主管。

　　伊芙琳成了宴会上绝对的主角。她站在全息星图前，脸颊因酒精和兴奋而泛着红光，用极具煽动力的语言，描绘着新型能量将如何彻底解决地球的能源危机，如何推动星际航行技术产生革命性突破，甚至……如何可能改写人类的生命形态和认知边界。索伦森和其他主管听得如痴如醉，眼中闪烁着与伊芙琳同款的、被巨大利益和权力前景点燃的光芒。

　　莱娜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她看着伊芙琳在那里挥斥方遒，看着索伦森等人那毫不掩饰的贪婪，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一场盛大的、通往未知深渊的狂欢。

　　她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宴会。通道里回荡着的欢声笑语，如同来自另一个扭曲的世界。

　　回到冰冷、寂静的工作站，莱娜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工作站窗边，那盒夏树送的香草幼苗，在殖民地的模拟灯光下，依旧顽强地伸展着翠绿的叶片，与周围的冰冷格格不入。

　　她抬起头，透过观测窗，望向那片深邃的、隐藏着E-9 Gamma区的星空。人类成功地“窃取”了看似无害的“天火”，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之中。

　　但他们似乎集体选择性地遗忘了，在古老的神话里，第一个盗取天火给予人类的普罗米修斯，最终遭受了何等残酷的惩罚。

　　他们也忽略了，那团被他们奉若神明的蓝色能量，其出现的方式，是多么的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散发着甜蜜气息的陷阱。

　　而夏树……她那死寂般的平静，如同最深沉的黑夜，笼罩在莱娜的心头。

　　他们带回了能量，带回了碎片，自以为掌握了通往未来的钥匙。

　　却不知道，他们可能同时打开了一扇通往自我毁灭的大门，并且，亲手将那个或许唯一能理解其中危险的存在，推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

　　孤独和一种洞悉结局却无力改变的沉重预感，如同宇宙的真空，冰冷地包裹着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