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春信（瑜奇）》解之棠

26、番外七：另一种共生

　　公益活动是黄景瑜先提起的。
　　“鲸落”画廊每年都会将一部分利润投入公益项目，往年多是资助贫困地区的艺术教育，或者为有才华但家境困难的艺术生提供奖学金。但今年的策划会上，黄景瑜提出了新的方向。
　　“我们去看看福利院。”他说。
　　王子奇当时正在画室赶一幅新作，接到黄景瑜的电话时，画笔差点掉在地上。
　　“福利院？”他重复了一遍。
　　“嗯。李经理联系了市郊的一家福利机构，周末我们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黄景瑜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很平稳，“你想一起去吗？”
　　王子奇几乎没有犹豫：“好。”
　　周末，他们开车去了那家福利院。院址在城郊，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建筑，但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有孩子们画的画，色彩鲜艳地贴在公告栏上。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姓周，说话很温和。她带他们参观了孩子们的活动室、宿舍和食堂，语气里没有刻意的悲情，只是平静地介绍着日常。
　　“这些孩子，有的是因为身体原因被遗弃，有的是父母去世没有其他亲人。”周院长说，“大多都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
　　参观到图书室时，王子奇停下了脚步。
　　图书室不大，但书架上塞满了书。窗边坐着两个孩子在看书，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但很整洁。
　　周院长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说：“那是小安和小宁，兄妹俩。哥哥叫安宁，妹妹叫宁安。”
　　“名字很好听。”王子奇说。
　　“是他们妈妈给取的。”周院长的声音低了些，“送来的时候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妈妈说希望他们一生安宁，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王子奇心里一紧。
　　黄景瑜问：“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领养？”
　　周院长摇摇头：“兄妹俩不想分开。很多家庭愿意领养一个，但两个一起……尤其小安现在十四岁了，很多人觉得年龄大了，不好培养感情。”
　　王子奇看着那对兄妹。哥哥安宁在看一本很厚的书，妹妹宁安在画着什么。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哥哥会给妹妹指点画上的问题。
　　那种相互依靠的姿态，让他想起了自己和黄景瑜。
　　回程的路上，王子奇一直很沉默。
　　“在想那对兄妹？”黄景瑜开着车，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嗯。”王子奇低声说，“他们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爸走得早，我妈一个人带我。那时候觉得，天塌下来有妈顶着。但他们……”
　　他说不下去了。
　　黄景瑜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想帮他们？”
　　“想。”王子奇毫不犹豫，“但不知道怎么帮。领养的话……我们两个男人，而且……”
　　而且他们的关系在国内不被法律承认。
　　“不一定非要领养。”黄景瑜说，“可以用资助的方式。让他们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生活环境。等他们成年，如果有需要，我们还可以继续支持。”
　　王子奇眼睛一亮：“可以这样吗？”
　　“可以。”黄景瑜点头，“而且，如果他们愿意，我们可以成为他们的监护人。”
　　那晚回到家，王子奇失眠了。他坐在画室里，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脑子里全是那对兄妹安静看书的样子，是周院长说“他们不想分开”时的表情。
　　凌晨两点，黄景瑜推开画室的门，看到他还在发呆，叹了口气。
　　“又钻牛角尖了？”他走过来，在王子奇身边坐下。
　　“老黄，”王子奇转头看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很亮，“我想帮他们，不只是给钱的那种帮。”
　　黄景瑜看着他：“你想接他们出来住？”
　　“不是……”王子奇咬了咬嘴唇，“我是想……能不能，每周接他们出来一天？带他们去图书馆，去博物馆，去吃好吃的……就像，就像亲戚家的大人那样。”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黄景瑜听懂了。
　　“你想给他们一个‘家’的感觉，哪怕只是暂时的。”黄景瑜总结。
　　王子奇用力点头。
　　黄景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跟周院长联系，看看院方和孩子们的意思。”
　　周院长的回复很快。出乎意料的是，安宁和宁安听说后，表现得很平静。
　　“他们说什么了吗？”王子奇紧张地问黄景瑜。
　　“周院长说，小宁问了一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周院长说我们是开画廊的，你是画家。小宁问：‘他们会不会很忙？’”
　　“然后呢？”
　　“然后小宁说：‘试试看吧。’”
　　第一个周末，他们开车去福利院接人。安宁和宁安已经等在门口了，穿着干净但略显陈旧的衣服。安宁背着一个旧书包，宁安手里拿着一个画夹。
　　上车时，两个孩子的动作都很拘谨。
　　“今天想去哪里？”黄景瑜从后视镜里看他们。
　　安宁和宁安对视了一眼，安宁开口：“都可以。”
　　王子奇转过身，笑着说：“那我们先去图书馆？听说小宁很喜欢看书。”
　　安宁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掩饰过去，但王子奇捕捉到了。
　　市图书馆很大，安宁一进去就像鱼入了水。他熟练地在书架间穿梭，很快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书。宁安则去了艺术区，翻看画册。
　　王子奇跟在宁安身边，看她专注地看着一本梵高画册。
　　“喜欢梵高？”他轻声问。
　　宁安点点头，小声说：“他的颜色很大胆。”
　　“你画什么风格？”王子奇问。
　　宁安犹豫了一下，打开画夹。里面是她平时画的素描和水彩，大多是福利院的景物——院子里的树，窗台上的花，还有……哥哥看书的侧脸。
　　画得不算很专业，但观察很细致，尤其是画安宁的那几张，眼神捕捉得很准。
　　“你画得很好。”王子奇由衷地说，“想学画画吗？”
　　宁安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学画画……很贵。”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王子奇说，“免费的。”
　　宁安惊讶地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王子奇笑了，“不过我很严格，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中午，他们去了图书馆附近的一家餐厅。点菜时，安宁和宁安都很拘束，只点了最便宜的菜。
　　黄景瑜拿过菜单，又加了几个菜：“这些是这家的招牌，尝尝看。”
　　等菜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默。王子奇努力找话题：“宁安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
　　“历史，科幻，还有……心理学。”安宁回答得很简短。
　　“心理学？”黄景瑜挑眉，“对这个感兴趣？”
　　“嗯。”安宁顿了顿，“想知道人为什么会做某些决定。”
　　这话说得有点深，王子奇和黄景瑜都愣了一下。
　　“比如，”安宁继续说，“为什么会有人不要自己的孩子。”
　　餐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宁安拉了拉哥哥的袖子：“哥……”
　　安宁低下头：“对不起。”
　　“不用道歉。”黄景瑜开口，“这个问题很好。但答案可能有很多种，而且不一定合理。”
　　他看向安宁：“有些人因为自己的问题，没有能力对孩子负责。有些人因为无知，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还有些人……可能只是自私。”
　　安宁抬起头，看着他。
　　“但重要的是，”黄景瑜继续说，“被留下的人，要怎么面对这个问题。是困在过去，质问为什么；还是看向未来，思考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王子奇安静地在旁边听着。
　　安宁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想成为能对自己负责的人。”
　　“很好的目标。”黄景瑜点头。
　　饭的后半段，安宁开始主动问一些关于画廊和艺术市场的问题，黄景瑜都耐心解答。宁安也开始小声问王子奇画画的问题，王子奇答应下次带她去画室看看。
　　送他们回福利院的路上，宁安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安宁坐着笔直，看着窗外的夜景。
　　“谢谢。”下车前，安宁忽然说。
　　王子奇一愣：“谢什么？”
　　“谢谢你们没有……同情我们。”安宁说得很认真，“只是把我们当普通孩子对待。”
　　黄景瑜笑了：“你们本来就是普通孩子。”
　　从那天起，每周六成了固定的“家庭日”。有时候他们去图书馆，有时候去博物馆，有时候只是去公园散步。安宁和宁安渐渐放松下来，露出了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样子。
　　一个月后，王子奇第一次带宁安去自己的画室。
　　宁安看到满墙的画和画具，眼睛瞪得圆圆的。王子奇给她准备了专门的画具，开始教她基础。
　　“先学素描。把所有花哨的颜色去掉，只看形状和光影。”王子奇很严格，“画一百个球体，一百个立方体，一百个圆柱体。”
　　宁安没有抱怨，认真地开始画。她的专注力和毅力让王子奇惊讶。
　　安宁有时会陪妹妹来，自己在画室的角落看书。黄景瑜如果没事，也会过来，和安宁下棋或者聊天。
　　下棋时，黄景瑜状似无意地问：“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想学法律。”安宁落下一子。
　　“为什么？”
　　“因为法律能保护人。”安宁说，“保护像妹妹这样的孩子，保护那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黄景瑜看着他：“很好的志向。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跟我说。”
　　“谢谢。”安宁顿了顿，“你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黄景瑜思考了一会儿，说：“最开始是因为子奇想帮你们。他看不得孩子受苦。”
　　“那现在呢？”
　　“现在是因为你们值得。”黄景瑜说，“你们聪明，努力，有想法。帮助这样的孩子成长，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安宁沉默了很久，说：“我们会记住的。”
　　“不用记住。”黄景瑜笑了，“好好长大就行。等你们有能力了，去帮助其他人，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秋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宁安在福利院被一个调皮的男孩抢走了画夹，画散了一地。安宁和那个男孩打了起来，两个人都挂了彩。
　　周院长打电话给黄景瑜时，语气很为难：“小宁平时很冷静的，这次不知道怎么了……”
　　他们赶到福利院时，安宁和宁安坐在院长办公室里。安宁嘴角破了，宁安眼睛红红的。
　　“怎么回事？”黄景瑜问。
　　安宁不说话。
　　宁安小声说：“他抢我的画，还说我画得丑……哥哥是为了保护我……”
　　王子奇心里一酸。他蹲下身，看着安宁：“疼吗？”
　　安宁摇摇头。
　　“打架解决不了问题。”黄景瑜说，但语气却算不上严厉，“但保护妹妹是对的。只是下次，可以试着用其他方式。”
　　他看向周院长：“那个孩子呢？”
　　“在反省室。”周院长叹气，“也是个可怜孩子，父母都在监狱里。”
　　黄景瑜想了想：“我去跟他谈谈。”
　　十分钟后，黄景瑜带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回来。男孩眼睛红红的，看到安宁时还有些害怕。
　　“道歉。”黄景瑜说。
　　男孩小声对宁安说：“对不起。”
　　安宁看着那个男孩，忽然说：“你画画吗？”
　　男孩一愣，摇摇头。
　　“我妹妹画画很好。”安宁说，“如果你想学，她可以教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宁安。
　　黄景瑜眼里闪过笑意。他看向那个男孩：“怎么样？想学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天下午，宁安真的开始教那个男孩画画。虽然教得磕磕绊绊，但两个孩子的态度都很认真。
　　回家的路上，王子奇感慨：“小安这孩子……真的不一般。”
　　“嗯。”黄景瑜开着车，“他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很善良。”
　　“老黄，”王子奇忽然说，“我想……正式成为他们的监护人。”
　　黄景瑜看向他：“想好了？”
　　“想好了。”王子奇点头，“不只是资助，是真正成为他们的家人。等他们成年了，如果想跟我们住，我们可以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如果他们想独立，我们就支持他们独立。”
　　他顿了顿：“但无论怎样，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是他们的后盾。”
　　黄景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手续办起来并不容易。因为他们不是夫妻，不能共同作为监护人。最后是黄景瑜作为主要监护人，王子奇作为辅助联系人。
　　签文件那天，周院长眼睛红红的：“这两个孩子……终于有家了。”
　　安宁和宁安看着那些文件，表情很复杂。
　　黄景瑜对他们解释：“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们的法定监护人。你们的生活费、教育费，都由我们负责。你们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们。”
　　“那……”宁安小声问，“我们要叫你们爸爸吗？”
　　王子奇和黄景瑜都愣住了。
　　“不用。”黄景瑜先反应过来，“叫叔叔就行。或者直接叫名字，都可以。”
　　“那你们……”安宁看着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很直接。
　　“我们是伴侣。”黄景瑜回答得很坦然，“就像你们的爸爸妈妈一样的关系，只不过我们是两个男人。”
　　安宁点点头，没有表现出惊讶：“我们知道。福利院的孩子，什么都知道。”
　　宁安小声补充：“院长妈妈说，爱有很多种形式。”
　　王子奇鼻子一酸，伸手抱住了宁安。宁安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也抱住了他。
　　安宁看着黄景瑜，忽然说：“谢谢你们。”
　　“谢什么？”
　　“谢谢你们选择我们。”安宁说得很认真，“我们年龄大了，不活泼，也不可爱。很多人来看孩子，都喜欢小的。”
　　黄景瑜拍拍他的肩：“我们选择你们，是因为你们是你们。不是年龄，不是性格，就是你们自己。”
　　冬天的时候，他们搬进了新家。房子在市区，四室两厅，有一个很大的书房和一个朝南的画室。安宁和宁安有了自己的房间，按照他们的喜好布置——安宁的房间全是书架，宁安的房间有专业的画桌。
　　搬家那天，宁安站在自己的画桌前，摸了又摸。
　　“喜欢吗？”王子奇问。
　　宁安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喜欢！”
　　安宁把自己的书一本本放上书架，动作很慢，像是某种仪式。
　　黄景瑜在旁边帮他。
　　晚上，四个人第一次在新家吃饭。王子奇下厨，做了满满一桌菜。饭桌上，宁安小声说：“我从来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
　　王子奇心里一动：“今年过年，我们好好过。包饺子，看春晚，放鞭炮……不对，城里不能放鞭炮，那我们去看灯展。”
　　安宁看着他们，忽然说：“我们可以……叫你们吗？”
　　“叫什么？”
　　“爸爸。”安宁说得很轻。
　　王子奇的眼眶瞬间红了。
　　黄景瑜也愣住了。
　　“可以吗？”宁安也小声问。
　　王子奇用力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那顿晚饭，他们吃了很久。饭后，宁安拿出了一幅画——画上是四个人，在餐桌前吃饭。画得不算精细，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生动。
　　“送给你们。”宁安说，“我们的家。”
　　王子奇把画装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从那天起，他们的家真的成了四个人。
　　安宁还是话不多，但会在遇到难题时找黄景瑜讨论；宁安学画画越来越认真，已经能画出像样的作品；王子奇教她的时候，她开始会叫“爸爸”了，虽然声音很小。
　　同时，黄景瑜开始计划送安宁去更好的中学，为他将来学法律做准备。
　　生活并没有因为多了两个孩子而变得混乱，反而更加充实。每天早上，四个人一起吃早餐；晚上，如果不忙，也会一起吃饭。周末，有时全家出游，有时各自做自己的事，但总会在某个时刻聚在一起。
　　某次，王子奇在画室教宁安画画，黄景瑜和安宁在书房下棋。隔着门，能听到两边偶尔传来的说话声。
　　王子奇忽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爱的人在身边，做喜欢的事，还有需要他、他也愿意去照顾的人。
　　宁安抬头看他：“爸爸，你在笑。”
　　“嗯。”王子奇揉揉她的头发，“爸爸很开心。”
　　“因为画画吗？”
　　“因为很多事。”王子奇说，“因为画画，因为你们，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晚上，两个孩子睡了。王子奇和黄景瑜坐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
　　“老黄，”王子奇靠在他肩上，“谢谢你。”
　　“又谢什么？”
　　“谢谢你支持我所有任性的决定。”王子奇说，“从领证，到领养孩子……”
　　“这不叫任性。”黄景瑜搂住他，“这叫善良，这叫爱。”
　　他顿了顿：“而且，我也得到了很多。有你在，有孩子们在，这个家才完整。”
　　王子奇抬起头，看着他：“你以前……想象过这样的生活吗？”
　　“想象过，但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形式。” 黄景瑜诚实地回答，“我父母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家’的范本——温暖、支持、彼此牵挂。我一直知道我想要一个家，但没想过，这个家可以这样开始，由我们这样去构建。” 他顿了顿，将王子奇的手握得更紧，“现在这样，比我想象过的任何一种‘好’，都要好。”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黄景瑜忽然说：“子奇。”
　　“嗯？”
　　“等到安宁和宁安都成年了，独立了，我们老了……”黄景瑜的声音很轻，“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王子奇笑了，握住他的手：“当然好。”
　　阳台外，城市的灯火绵延到远方。而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四个人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血缘的束缚，却有比血缘更深的联结——是选择，是承诺，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和关爱。
　　这就是他们的家。由两个愿意把爱延伸出去的人，和两个曾经被遗弃的孩子，共同建造的家。
　　而爱，就是最坚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