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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古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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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顶上烈阳当空,山林里却是清幽萧肃,唯有夏蝉在树梢间鸣叫不止。
三人踩着斑驳的树影一路向前,天青色的云骑服束袖扎腰,虽不单薄,却也难以抵御山中逼人的寒气。
上山时的萧引光还忙着插科打诨、胡吹乱侃,不肯让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漂亮嘴巴有一刻空闲,结果不知不觉就吸进了一肚子的冷空气,此刻已然打着冷嗝闭紧了嘴,缩在被他吵得头疼仍满面温柔的师弟身后装起了锯嘴的葫芦。
师弟真好。萧引光一脸欣慰地看着身前人的背影,在落雨好几次忍不住想给他贴一道闭音符的时候,他的师弟却依然面带笑容,时不时还附和他一句:“原来如此,然后呢?”
就这么好的师弟,哪怕再古怪的脾气和行径,他都能给看顺眼了。
进到愈发寒凉的树林深处,萧引光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师弟腰后的布绅:“太冷了,师弟,弄个火出来烤烤吧。”
落雨眼角一抽,回过头去看,萧引光已然惬意地捧起了江起渊的手:“师弟师弟,再大一点。”
掌心的阳火随即摇曳着膨胀了几寸。
“……”落雨欲言又止地转回了身,“给我凝神。照此光景,藏在这儿的东西可不太好对付。”
“哦。师弟,火烧得这么大,你手心不疼吗?”
“……”明确了只有自己能靠得住的师姐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得一边走一边谨慎环顾四周,以防从哪里跑出一只野狼,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她那痴傻的师弟们叼走了。
密密麻麻的树干和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极易混淆视线,渐渐晃得落雨蹙了眉心。
她的余光随意扫过侧方,却猝然间瞥见了一团形似人脸的模糊黑影。
“嗖——”青玉剑瞬间出鞘,深深插进了身后人脚边的土地。
萧引光和江起渊猛地停下了脚步。
“有异。”落雨简短地提醒,沉冷的目光投向侧方。
那处的密林格外昏暗,阳光被密密匝匝的树叶遮蔽殆尽。
落雨在她余光扫过的地方,再一次看见了那张模糊的“人脸”。
那是一棵几欲遮天蔽日的巨大桑树。粗壮的树身之上,原应呈现纵向的沟壑在一人高处扭曲、攒聚,竟爬成了一张狰狞的生人面孔——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窝、犹如撕裂般大张的嘴,整张脸痛苦而扭曲,像正在遭受非人的酷刑。
还未来及解释,便听穹顶之上骤然间电闪雷鸣,暴雨几乎在瞬目之际就倾泻而下。落雨收剑入鞘,吼出一句“跟上我”便飞快朝着桑林另一侧跑去。
半刻钟后,暴雨渐息。
树木稀疏的石崖边,落雨以息风为三人卷干了衣袍,这才淡定地解释道:“人面桑生于极度阴邪之地,踏入桑林即为其蛊惑入幻,最后被它们分食掉肉身和魂魄,只能留下一张凝聚了灵识的面孔,偶尔不甘心地从树干里冒出来。”
萧引光正瘫在一块巨石上休息,一听这话差点从石头上翻下去:“……那刚才那脸要没冒出来,我们是不是就闯进去了?”
石头旁的树上倚着一个闭目养神的江起渊,闻言默默地应了声“嗯”。
萧引光:“……这是恩人啊。”
落雨拿袖子擦着剑,头也不抬道:“回仙门了给你的恩人拜一拜,感谢他救了你的小命。”
江起渊轻声笑了,从树上起身:“师姐所言甚是。不过师弟曾读到《择妖录》中的一则故事,说一书生误入深林,因见桑树突生人面而原路折返,选择走向山路的另一头。”
萧引光:“然后呢?”
“然后……”江起渊微微一笑,“在那头撞上了蛰伏千年的凶残蛇妖,成了蛇腹内万千尸骨中的一具。”
“不错。”落雨看着瞠目结舌的萧引光,挑眉嗤笑,“此山中阴邪之气缭绕不散,人面桑林盘踞东南,只能说明那庇护尸雾的东西就在另一头。”
萧引光:“……那看来是不用拜那位仁兄了。”
“走吧,这雨来得古怪,想来是那东西在催赶我们前行呢。”落雨负剑于背,朝着石崖竦峙的狭窄山径走去。
甬道又细又长,穿过去却一派宽敞,两侧苍树参天耸立,一座高大的古寺映入眼帘。
赭黄的寺墙已然斑驳脱落,露出了底部青灰色的墙砖。顶上匾额丢失不见,只有一旁的石壁上刻着“敕罗寺,佛法无相”几个字。
三人在寺庙前方停住了脚步。
“这寺……”萧引光默默地把那句“看着像有鬼”咽了回去。
江起渊微阖双眸,猝而一笑:“师兄莫怕,你瞧,里面还有歇脚的路人。”
三人面前,腐朽开裂的朱红门板朝里大开,一眼就能看清其内灰暗破败的景象。
殿中几人形容各异,看上去像是自山外误闯此地的村人。
萧引光正要问自家师姐要不要进去,便见她已然背手负剑,径直朝着那残破的台阶去了。
三人进了殿中,右手边的妇人便探头望了过来,朝他们和善一笑:“你们也坐吧,这雨一阵一阵的,下山害怕要撞上山洪呢。”
自梁顶垂下的破旧幔帐铺在地上,形容憔悴的妇人盘腿坐在上面,一边轻拍着怀里的婴孩,一边低声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呀?”
“我们啊,我们到万佛镇吃席去。”在萧引光扯着谎同妇人攀谈之际,江起渊漠然地抱起了手,目光一一扫过其余几人。
妇人身边的农户正一言不发地靠着梁柱,看上去似乎是妇人的丈夫。他布衣粗糙,始终都绷着脸,偶尔用谨慎的目光打量他们一眼。
殿内靠左的墙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神情恍惚,嘴里凄凄艾艾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一个樵夫模样的中年男子蹲在她身旁连声叹气:“娘,您别说了。清醒一会儿吧,咱还赶着回家呢。”
江起渊挑了挑眉,随即耳尖一动。
殿正中的残破佛坛之后,似乎有人正在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
那热心的妇人见他要往后面去,忙出声提醒:“一个小书生,在后面背书嘞。”
江起渊一笑:“如此用功,应是家中催促得紧?”
“可不是,他说家里请的先生严厉,背不下来要拿戒尺抽的。”妇人感慨着,把怀里的婴孩抱得更紧了。
三人环顾一圈,在左边靠墙处找了个倒地的供桌,不顾其上厚重的灰尘就坐了上去。
“这古寺修的挺好,就是破败了点儿,”萧引光扭头去看身后那一排面目凶恶的神佛罗汉,指了指上面的绵密蛛网,“应该荒废很久了吧,不知是何时修建的?”
无人应答。樵夫和农户听见此言,双双望了他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而妇人似乎专注于哄她的孩儿入睡,良久也没有抬头。
萧引光一想,这群人大概也都是过路到这儿歇脚的,想必并不知晓这古寺的来历。他只好又去瞧自家师姐和师弟,发现那两人都微仰着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身后的壁画看。
萧引光疑惑地转过身——
灰尘之下,隐约可见赭红、石青与泥金的色泽,乐仙抱琴、身姿灵动,飘扬的裙带互相缠绕,竟爬满了身后的一整面墙。
萧引光仔细端详一阵,也只看出这是一副寻常的佛门飞天图,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这画有问题吗?”
“没有,只是这飞天图精美绝伦、栩栩如生,方才多看了两眼。”江起渊笑了笑,“师兄,你我去佛坛后瞧瞧吧。”
落雨盘着腿正欲闭目休憩,听见这话,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弯:“去吧,别吵我睡觉。”
于是萧引光被兴致颇高的江起渊攥住了胳膊,二人自那呓语不断的老妪和她儿子身后走过,却也未能听清她嘴里在念叨什么。
绕过佛坛边低垂的暗红帷幔,就见那昏暗的后壁前有一个长袖白衫的年轻书生,嘴里念念有词,正捧着一本书慢悠悠地来回踱步。
江起渊没有理会那书生探来的视线,径直就朝着那昏暗中的斑驳后壁走去。
其上也是一副色泽艳丽的佛门图画,只是内容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和熊熊燃烧的地狱烈火。
堕入地狱的恶鬼为火海灼烧,在阴森的地狱深处焚尽了罪孽,而自天顶投下的佛光仍然投向了地底,一刻不停地照得它们皮开肉绽。无处可逃的恶鬼或跪地求饶,或啃咬着自己开绽的血肉,狰狞的脸上显露出了极致的绝望与痛苦。
“这画总有问题吧?!”萧引光在师弟耳边炸雷似的一吼。
“……师兄,那位兄台读的书似乎很有意思,”江起渊默默揉了揉耳朵,“你替师弟问问他,可是《洄游子》之类的古籍?”
萧引光脸上写满了心中有数的无奈,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我说师弟啊,师兄我虽然天资愚钝,但好歹也是个心智正常的年轻小伙子,你就这样哄我呢?”
江起渊正欲解释,萧引光便已爽快地撒开了手:“算了,宠你一回。”说着就朝那背书声好似蚊虫的书生走了过去。
“这位兄台,请教你拿的是什么书啊,竟看得这么入迷?”
那书生闻言一怔,立马满脸戒备地将书面贴紧了胸口:“你要做什么?”
萧引光摸了摸后脑勺:“啊?我就问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看你自己的书去!”书生冷哼一声,背过身嘟囔道,“我可忙着呢,背不下来要挨先生打的……”
萧引光:“……”
真小气。
“娘!您这是做什么啊娘!”帷幔外猝而传来一声哭叫,还伴随着重物撞击的可怖声响。
“啊呀!来人呐,去帮帮忙呀!”妇人惊叫着。
两个人连忙朝外跑去,却见那痴傻老妪的额前已然血流如注,被农户和落雨死死地按在了樵夫怀中。
“发生什么了?!”萧引光正要上前,却被江起渊揪着腰带拽了回去。
指尖溢出的清新灵气在老妪额上结了印,落雨这才拧着眉回答:“她想撞柱自尽。”
萧引光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为什么……”
“嘘。”江起渊朝他摇了摇头。
那樵夫紧紧搂着自己的娘亲,老大的一个人,却在那里缩着身子哭个不停。
热心的妇人在那边着急地唤着:“永郎,永郎,怎么样了?”
农户回去和妻子交头接耳一阵,都面露愁色地看了过来。
“把血擦干净吧,伤口已经好了。”落雨扶着膝盖起身,重新回到供桌处坐下。
“师姐,”萧引光连忙跟了过来,蹲在已然闭了眼睛的落雨面前喊她,“师姐师姐师姐……”
“……闭嘴。”落雨额上青筋一跳,“你们在佛坛后看见什么了?”
“后边儿墙上有一副恶鬼受刑图。哦,还有一个小气的书生。”萧引光哼哼唧唧地告起了状,“我就问他看的什么书,他还不肯说,让我去看我自己的,我哪有书看啊。”
落雨一时失笑,睁开了眼睛。
她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江起渊:“你呢,看见什么了?”
那位师弟垂了眼眸,眼角微微一弯。开口之际,目光却骤然犹如冰降,倏地望向了那扇杇槁的朱红寺门——
步伐声款款而至,一双金缕云纹的长靴踏进了寺门。
齐霄偏过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三人身上。
他温润一笑,微微颔首:“竟在此处巧遇诸位,齐江府齐霄有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