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波脑河》丑诀

6、鸟鸣与森林

　　对方音色听着比那夜清亮了些，带点微微的沙哑，依旧是用动听的音色说着不客气的话。

　　“怎么样呢？”对方追问，语气理所当然的像个甲方，“想清楚了吗？”
　　乔乙皱眉，“……嗯？”
　　“嗯？”对方回得平静。
　　乔乙不说话。
　　对方又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只要乔乙愿意，他可以陪他“嗯”一整天。

　　乔乙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压住喉头的紧张，开口时声音绷得发涩：“我为什么要帮你？”
　　“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对方反问。

　　乔乙：……
　　我是傻逼吗？怎么自己把球先踢过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换个问法：“我跟你合作，有什么好处？”

　　“嗯……跟我想象中一样。”

　　乔乙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一样？贪心吗？觉得他图钱？
　　确实，他冒这么大险，不图好处，难道图个道德标兵？

　　对方却淡淡补上：
　　“你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一样。”

　　乔乙手指一抖，扶住了椅背。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低血糖了。
　　扶着墙，摸索着走到冰箱前，随手抓起一根营养胶，撕开包装就往嘴里塞。

　　"还吃上了。"对方在耳畔轻笑。
　　乔乙窘迫地停住，鼓鼓的腮帮子里塞着营养胶，几乎堵到喉咙。他想吞咽，又想找静音键，无措的原地转了一圈，最终只能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拼命呕出几口。
　　"呕——咳咳……"
　　他用力摁下冲水键，漩涡的水流一并卷走了他的眩晕和茫然。

　　世界也安静了。

　　通话仍在连接中，那个小图标在刺激视觉神经的闪着。
　　——外接设备，真是应该买一个，哪怕倾家荡产也得买。

　　乔乙颓然的走出厕所坐在椅子上，伸手支着脑袋搓眉头，“不好意思，刚……有点低血糖。”
　　“嗯，喝点果汁。”对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乔乙拧开了桌上的纯净水，吨吨吨喝干了。

　　喝完拧着瓶盖，突然想起了让他别扭的事儿，于是他问：“你一开始为什么要说我‘多管闲事’？”
　　“为了定位，随便发的。”
　　乔乙：“……”

　　“我教你更高级的代码，你帮我完善那套“骗人”的程序，”对方似乎换个姿势，听到一阵布料的窸窣声。

　　乔乙试探着问：“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做？”
　　“因为我被监控了。”对方淡淡道，“我的每一次操作都会被记录。但……低阶芯片的你不会。”
　　“……”
　　“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达成我们的合作。”

　　乔乙支着下巴，有些丧气，“我没有要求。”

　　“不想搬出集体公寓？不想要私人浮空车，避开通勤舱？不想要一个不用值夜班的岗位？”对方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抛网，熟悉他生活的细节浮现出来，时刻准备着慢慢收紧这一张网。

　　乔乙听着，却走了神。
　　他听到对方背景里，传来几声淡淡的鸟鸣。之前对方说话如同在真空里，现在也许是关闭了屏蔽背景音：踱步声、轻微的摩擦声，鸟鸣突然清晰，像是打开一扇窗。

　　“不想换芯片？”网还在收紧。

　　这个确实想。
　　他想的何止是换，而是换更高阶的。
　　如果自己出生就植入了上层的芯片，调调参数的事儿，自己什么颜色都能看得见。
　　所以这是阶层的跃迁，不是普普通通一个交易能达成的。

　　乔乙用指尖叩了叩桌面，一个念头闪过，转而问了个小小私心问题：“你，见过真的大海吗？”

　　踱步声戛然而止。

　　通讯另一端陷入沉默。
　　似乎是被这不合时宜的文艺问题尬到了。
　　又或许，是这个问题触及隐私与阶层，回答可能会暴露身份。
　　毕竟对方是个通讯用单向加密通道、通话关闭了背景音的人，某些猜测并不是无的放矢。

　　乔乙把玩着喝完水就立刻收缩成薄薄一小片的水瓶子，他扣着那缩成一团的商标，猜想着应该是绿色或者蓝色的。他打破了沉默：
　　“我想好了，我跟你合作，但是有条件。”
　　“说。”
　　“我要你的共享文件。”
　　“……共享什么？”
　　“随便，看现在外面的鸟吵架都行，蓝天白云，都行。不涉及隐私的。”
　　“每天？”
　　“不用，隔三差五的，一个星期发一条也行。”乔乙起身将水瓶扔进回收通道，“发到……你不再需要我维护程序为止。”

　　沉默，对方在衡量。
　　“成交。”
　　对方没有多废话，跟他之前也没追究自己帮他的原因一样，直接结束了通话。

　　乔乙靠着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嘣。”
　　一条共享文件请求即刻弹出，像一笔爽快的定金。

　　他点开文件——
　　整个人瞬间被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与吵闹的鸟鸣包裹。脸颊触到微凉的空气，应是室内望向窗外的视角。视野里是挂满红叶的粗壮树干，鼻腔盈满植物与冷空气的清冽。视线搜寻片刻，定格于树梢间几只跳跃的鸟。

　　十秒不到的文件，他循环了数次。
　　他无意从中剖析对方的身份，只是纯粹沉浸于那一打开，便扑面而来的旷然心境。

　　真好。
　　能偶尔将这样的日子借来，是件小事，却也足以让他的灰色时日，产生一丝微弱的共振。

　　能想出这个交易条件的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只是自己现在芯片的画质好像确实大不如前。
　　乔乙吸了吸鼻子，他接通了罗仲的语音：“陪我去买外接吧。”
　　“哟，发奖金了？”
　　“嗯，找了个兼职。”
　　不挣钱的那种。

　　“帅就完事了，我跟你说，你就买我这个。”罗仲侧头，展示着耳后亮色的外接设备。
　　乔乙敷衍的点点头，最终，在罗仲和店员的参谋下，他选定了一款黑色哑光材质、运行时亮起几何蓝光的的设备。
　　站在喧嚣的商场，他再次点开那个“看鸟吵架”的文件。十秒的沉浸结束后，重回灰白现实的落差感，比以往更强烈。

　　刚走出商场，弹出的近乎清零的账户余额让他腿软了一瞬。

　　要什么光风霁月，就该要那六便士。
　　可是，即便他要了六便士，凭自己也看不到光风霁月。

　　+

　　时间的破车轮又往前滚了滚。
　　人类已经坐上浮空车了，时间却还驾着它的破马车，把每一秒都颠得七零八落

　　自以为已锻炼出钢铁神经的乔乙，带着新代码再次潜入电缆井。可当他回到走廊，整个人依旧像被抽干了水分，软绵绵地靠在墙上。
　　手心在裤缝上反复摩擦。内心的退堂鼓敲得震天响：算了，终止交易吧，这心跳过速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可一转念，那倾家荡产买来的外设，和那条快被盘出包浆的“鸟片001”又浮现在眼前。
　　太亏了。赌徒的不甘与懦夫的羞怯在他胸腔里扯着嗓子对骂，吵得他头更疼了。

　　纷乱思绪中，熟悉的制服摩擦声由远及近。
　　等乔乙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身边了，他下意识猛地站直。
　　还是那名巡逻员。
　　对方的目光淡淡扫过他，随后落向幽深的设备层入口。
　　乔乙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揪住裤缝。
　　没有质问，没有停留，巡逻员收回视线，径直离去。

　　嗯？这就算……又逃过一劫？
　　乔乙瘫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自己快要融成一滩烂泥了。
　　又是这个巡逻员，已经三次放过他了。
　　是巧合吗？还是……他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走出公司园区，乔乙没有立刻去通勤舱的站台，而是站在大门外认真看着每一个走出来的同事。
　　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亮，乔乙坐在台阶上吃了一根营养胶，刻意咬的很小口来打发时间。
　　直到通勤的人潮彻底褪去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出现，脱下制服换上休闲装，对方身上的凌厉感也削弱了几分。

　　“呃……你好。”他有些尴尬地凑上前。
　　对方挑了挑眉，眼神里有一丝错愕。
　　“我叫乔乙，是你同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
　　对方点头。
　　“可不可以……我请你喝杯咖啡？”乔乙指向空中连廊对面的咖啡厅。
　　对方扫了一眼对面，目光落回他脸上，毫不犹豫：“邱辞。不用，再见。”
　　“邱什么……”乔乙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迈着矫健的步伐汇入人流。

　　第一次主动联络同事，失败。
　　唯一的收获，是一个名字。

　　通勤舱里，乔乙无神地望着窗外流逝的灰色街景。对于他这样的i人而言，一次主动社交的失败，几乎耗尽了全天的心神电池。

　　然而，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种奇异的感觉。
　　每次从设备层冒险归来，都像是被剥去一层皮。可奇异的是，在这极度的疲惫之下，竟悄然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像是在等待下一次冒险，等待下一条共享文件，等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兀自膨胀，迫切地想要顶开什么。
　　这感觉陌生又危险，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惯常的灰色视野。

　　“嘣”。
　　未知联系人的共享文件如约而至。
　　——货款倒是付得相当及时。

　　乔乙用新买的外接设备点开，通勤舱里灰白的世界瞬间被隔绝。
　　——他正低着头，看见自己穿着登山鞋踩在厚厚的落叶上，脚下传来松软的触感。鼻腔里充盈着冷冽清新的空气，混着泥土与植物的生涩气息。视线上抬，一棵棵参天巨木拔地而起，直插云霄。视线轻微晃动，伴随着轻微的喘息与脚步声。走到一棵树边停下，低头脱掉了手套，伸手摸上了树干。
　　乔乙没有去感受掌心那湿润粗糙的树皮触感，而是认真看着那只手：手掌宽大，皮肤细腻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手指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尖泛着健康的淡粉色。
　　他下意识的想伸出手，视野瞬间跌回灰白，鼻腔里重新灌满通勤舱新风系统也滤不掉的、粉尘混杂着人潮的味道。
　　他的合作对象似乎在森林里徒步……能看到原生森林，再加上那手精妙的代码，确实很符合流萤区研究员们的设定。
　　乔乙正打算把文件再循环几遍，用以对抗剩余的通勤时间。
　　“噔。”
　　一声从未听过的提示音响起，一个透明的对话框悬浮而出。

　　「双向讯息通道已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