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深》碱离

48、京畿暗涌

　　扁舟在艄公鬼神莫测的操控下，于江南错综复杂的水网中迂回穿行，昼伏夜出，避开了所有可能设有关卡或眼线的城镇码头。连日阴雨成了最好的掩护，雨声掩盖了行踪，雨水冲刷了痕迹。陆昭野与江临深的伤势在舟车劳顿与孙大夫药物的双重作用下，缓慢而艰难地恢复着。江临深左臂依旧无法用力，但腐肉尽去，黑气消退，高烧也退了，只是元气大伤，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调息。陆昭野腰间的伤口开始结痂，内力也在缓慢恢复，但眉宇间的疲惫与凝重却日益加深。

　　那神秘的艄公自河神庙出手后，便恢复了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引，几乎不再开口。陆昭野几次旁敲侧击，皆无功而返。对方就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沉木，深不可测。然而，正是这份沉默与高效，让陆昭野愈发确信，他们正被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护送着，直奔帝都。

　　十余日后，连绵的阴雨终于渐歇，天空露出久违的灰蒙。水道逐渐开阔，两岸屋舍渐密，舟楫往来频繁，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属于北方京畿之地的干燥与尘土气息。他们已悄然穿越了太湖南北，进入了直隶地界，距离帝都，仅剩最后数日路程。

　　“前面是‘柳林渡’，乃进入京畿的最后一道水路隘口，盘查必然严密。”这一日清晨，艄公罕见地主动开口，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渡口轮廓，“老夫只能送二位到此了。”

　　陆昭野心中了然，拱手道：“多谢船家一路护送。不知日后，可否还有相见之日？”

　　艄公斗笠微动，似是在摇头：“缘起则聚，缘灭则散。二位珍重。”他将小舟撑至一处远离渡口的荒僻河湾，示意二人上岸。

　　陆昭野搀扶着江临深踏上坚实的土地，回头望去，那叶扁舟已调转船头，无声无息地滑向河道中央，很快便消失在晨雾与往来船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此人……究竟是谁？”江临深望着空荡的河面，喃喃道。这一路若非此人，他们恐怕早已尸沉江南。

　　“不知。但此人及其背后势力，能量巨大，对宫中局势恐怕也知之甚深。”陆昭野收回目光，眼神锐利地望向北方，“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柳林渡……我们必须过去。”

　　两人稍作伪装，用河泥涂抹脸颊，弄乱头发，换上之前在荒村顺手牵羊得来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扮作逃难投亲的兄弟，混在等待渡河的人流中，向着柳林渡走去。

　　越是靠近渡口，气氛越是紧张。渡口处旌旗招展，不仅有当地衙役，更有身着禁军服饰的兵士设卡盘查，对过往行人，尤其是青壮男子，盘问得极为仔细，更有画影图形张贴在一旁，虽因风雨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与二人有几分相似。

　　“看来，太后是铁了心要在京畿之外截住我们。”江临深压低声音，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身体依旧虚弱，若在此地爆发冲突，凶多吉少。

　　陆昭野目光扫过戒备森严的渡口，又看了看缓缓靠岸、即将卸客的渡船，心念电转。硬闯是下策，必须智取。

　　他注意到渡口一侧，有几个乞丐正围着一名看似小头目的衙役乞讨，那衙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陆昭野眼中精光一闪，计上心头。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那群乞丐，指尖弹出一粒小石子，精准地打在那衙役后腰的麻筋上。

　　“哎哟！”那衙役吃痛，猛地回头，却只见一群慌乱的乞丐，顿时怒从心头起，“滚开！你们这些臭要饭的！再靠近打断你们的腿！”他抬脚就向最近的一个老乞丐踹去。

　　场面顿时一阵混乱。乞丐们哭喊躲闪，吸引了周围兵士和等待渡河人群的注意力。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陆昭野猛地一拉江临深，两人如同游鱼般，借着人群的遮蔽，迅速贴近那艘刚刚靠稳、正在下客的渡船。船工正在搭跳板，注意力也放在骚乱处。

　　“快！”陆昭野低喝，两人身形一矮，竟从跳板下方、船体与码头之间的狭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水中，然后凭借着超绝的闭气功夫，潜在船底，双手紧紧抓住船底的龙骨凸起处。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全身，伤口处传来刺痛。江临深咬紧牙关，强行运转微弱的内力抵抗寒意与窒息感。陆昭野则屏息凝神，感受着渡船开始调头，向着对岸驶去。

　　渡口上的骚乱很快平息，盘查继续，无人注意到船底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约莫一炷香后，渡船抵达对岸。在船工搭设跳板，乘客开始上下的嘈杂时刻，陆昭野与江临深再次如法炮制，从船底潜出，混在登岸的人流中，迅速离开了码头区域。

　　直到走出数里，确认安全，两人才找了处隐蔽的树林，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浑身湿透，冰冷刺骨。

　　“总算……过来了……”江临深靠在树干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左臂微微颤抖。方才水下闭气，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元气。

　　陆昭野的情况稍好，但也嘴唇发紫。他迅速生起一小堆篝火，烘烤着湿透的衣物，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京畿之地，耳目更多，必须更加小心。”

　　休整片刻，换上半干的衣物，两人继续北上。进入京畿后，官道之上往来车马明显增多，不时有身着各色官服的信使策马疾驰而过，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沿途村镇的墙壁上，也张贴着措辞严厉的告示，无非是严查奸细、宵禁提前云云，更坐实了帝都局势的紧张。

　　三日后，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的两人，终于遥遥望见了那座矗立在北方平原之上、巍峨磅礴的帝都轮廓。灰黑色的城墙如同巨龙盘踞，沉默地压抑着其内的万千气象与暗流汹涌。

　　然而，越是靠近帝都，盘查越是严密。不仅各城门守卫增加了数倍，更有不少身着便装、眼神锐利之人混在人群中，如同猎鹰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城之人。

　　“九门提督恐怕都已换上了太后的人。”江临深望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城门，眉头紧锁，“我们这个样子，根本进不去。”

　　陆昭野沉默地看着那熟悉的城墙，脑海中闪过天牢的阴冷，宫墙的朱红，以及皇帝白霆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将“凤凰胆”带到了这里，难道要功亏一篑于这最后一道城门？

　　“一定有办法。”陆昭野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林院判……王统领之前提过的林院判，或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然而，如何联系上深居宫禁、如今恐怕也被严密监视的林院判？

　　就在两人蛰伏在帝都外一处荒废的砖窑内，苦思入城之策时，夜色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他们。

　　来人身着夜行衣，动作矫健，对京畿地形极为熟悉，轻易便避开了外围的巡逻哨卡，径直摸到了砖窑外，发出了几声类似虫鸣的暗号。

　　陆昭野与江临深瞬间警觉，隐匿于黑暗之中。

　　那黑衣人并未强行闯入，而是在窑外低声道：“可是陆公子、江公子当面？卑职奉林院判之命，特来接应！”

　　林院判？！
　　他竟然知道他们已抵达城外，还派来了接应之人？
　　陆昭野与江临深心中巨震，既有绝处逢生的惊喜，更有深重的疑虑。林院判如何得知？此人是否可靠？

　　“有何凭证？”陆昭野沉声问道，依旧没有现身。

　　那黑衣人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窑口的地上，然后退开数步。那是一只普通的药囊，但药囊的系带上，却拴着一枚眼熟的、雕刻着陆家徽记的旧玉扣——正是陆昭野之前通过药材车传递给林院判的那枚！

　　信物无误！
　　陆昭野不再犹豫，与江临深对视一眼，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那黑衣人见到二人，立刻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二位公子，情况危急！陛下已昏迷不醒多日，乾清宫被太后心腹围得水泄不通，林院判也无法轻易靠近。他通过太医院每日运送药材垃圾的渠道，才勉强与外界保持联系，得知二位可能近日抵京，特命卑职在此等候，接应二位入城！”

　　“如何入城？”江临深直接问道。

　　黑衣人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走‘胭脂河’！”

　　胭脂河？那是贯穿帝都内城、最终流入皇宫太液池的一条河道，因其流经教坊司区域，故名胭脂河。河道在皇城段有铁栅封锁，且亦有守卫。

　　“胭脂河入皇城处的水闸，由我们的人轮值看守，明日丑时，是唯一的机会。”黑衣人快速说道，“林院判已安排好一切，入城后，自有落脚之处。只是……此行凶险万分，一旦暴露……”

　　陆昭野打断他：“带路。”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退路可选。纵然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必须闯进去！

　　夜色深沉，帝都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他们的闯入。而城内，决定帝国命运的风暴，已然酝酿到了极致。

　　（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