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阎王面 ...
-
杀人毁容命案迅速告破,凶手王五被按察使司的铁链锁着,游街示众,最终投入死牢等候秋决。金陵城的百姓茶余饭后多了几日谈资,无不称赞按察使韩大人雷厉风行,明察秋毫,而官府内部,尤其是直接参与此案的按察使司与应天府衙中,却悄然流传起另一个话题——那位提供了关键画像的匿名人士。
画像他们传阅过,笔法说不上多么高妙,并非传统的工笔或写意,更像是一种基于精准观察的快速写实,特征抓得极准,尤其是那道疤的位置和形状,与王五脸上的一丝不差,这绝不仅仅是碰巧见过能解释的。
“许是哪个混迹市井的画工,偶然撞见了,不敢露面,便投了画?”应天府的推官捻着胡须猜测。
“或是与王五有旧怨,借此机会报复?”
“韩大人设这投言箱,本就是为了广开言路,藏匿些能人异士,也不足为奇。”
议论归议论,但并未掀起太大波澜,毕竟只是一桩案子,或许真是巧合。官场老油子们更关注的,是这位新上任的按察使韩锦鸿展现出的强硬手腕和那不通人情的性子。
严宝珠通过青杏零碎听来的消息,拼凑出外界的反应,心中并无失望,反而更加沉静。
她深知,信任的建立,绝非一蹴而就,尤其是要取得韩锦鸿那样人物的注意和信任,仅靠一次巧合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多的事例,一次又一次,用无可辩驳的结果,来证明她的价值,同时,她也需要一个更稳妥、更自然的时机,将自己“送”到他的面前,而不能是贸然前去,惹人疑窦。
她像一只织网的蜘蛛,极有耐心地潜伏着,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猎物撞上网来。
机会没有让她等太久。
初秋时节,金陵城里桂花始绽,暗香浮动,却有一桩案子给这馥郁香气蒙上了一层阴影。城东富商沈万林的独子,年方六岁的沈钰,在自家巷口玩耍时失踪了,随后,一封匿名勒索信塞进了沈家大门,索要五千两白银,警告不得报官,否则立即撕票。
沈万林爱子心切,起初确实不敢声张,偷偷筹备银两,但不知怎地,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应天府衙闻风而动,介入调查,然而,绑匪极其狡猾,除了那封措辞简单、字迹歪斜的勒索信,再未留下任何线索,排查了沈家所有仆役、街坊四邻,以及可能结怨的生意对手,皆一无所获。孩子生死未卜,沈家愁云惨淡,官府压力倍增,却如同无头苍蝇,无处下手。
严宝珠去了绑架发生的那条街市,在一家临街的茶馆二楼,要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一坐便是大半日。目光扫视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固定位置的摊贩,街角晒太阳的乞丐,定时走过的更夫,以及偶尔从门缝后探出半张脸、又迅速缩回去的妇人。
她观察着他们的神态,他们的习惯,他们与周围环境的互动,什么样的人,可能看到了不寻常的事情,却又因为恐惧绑匪报复,或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而选择了沉默?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街角一个卖炊饼的老妪身上,那老妪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守着一个半旧的炭炉和簸箩,生意清淡。她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但偶尔抬头看向街面时,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对周遭事物的警惕与疏离。
严宝珠下了楼,缓步走到炊饼摊前。
“婆婆,要一个炊饼。”她声音柔和。
老妪抬起浑浊的眼,看了她一眼,默默地从炉边夹起一个热乎乎的炊饼,用油纸包了递过来。
严宝珠接过饼,付了铜钱,却并未立刻离开。她小口咬着饼,状似无意地闲聊:“婆婆这饼火候正好,前几日这附近好像挺热闹的,听说沈家的小公子就是在那边巷口不见的?”她伸手指了个大致方向。
老妪包饼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含糊地应了一声:“啊,是,是吧,老婆子没太注意。”
严宝珠没有追问,目光掠过老妪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了然,她将饼钱放在簸箩里,转身离开时,袖口微动,一小角约莫二分重的银子,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那几枚铜钱之中。
隔日,严宝珠再次出现在炊饼摊前,依旧买了一个饼,这次,她聊的是天气,是柴米油盐,仿佛昨日只是随口一提。老妪看着她,眼神里的戒备稍稍减少,但依旧沉默。
第三次,严宝珠带着青杏一同前来,买了两个饼。她让青杏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等候,自己则靠近老妪,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婆婆,不瞒您说,我家也有个年幼的弟弟,听说沈家的事,家里人都心惊胆战的,那日,您可曾看见什么不寻常的?比如,有没有陌生的马车经过?”
老妪握着火钳的手紧了紧,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抬头飞快地扫了严宝珠一眼,见她眼神清澈,面容良善,不似歹人,又想起前两次多给的银钱,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对银钱的渴望和对眼前这好心小姐的一丝信任,压过了恐惧。她凑近些许,几乎是用气音,颤抖地说道:“那日晌午后,是有一辆青篷马车,半新不旧的,停在那边拐角,停了有好一会儿,驾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没看清脸,就瞥见个侧影”。
“侧影?可有什么特征?”严宝珠心跳微微加速,声音放得更轻。
老妪努力回忆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确定:“特征?老婆子眼神不好,就记得那汉子好像右边眉毛不大齐整,像是,像是断了一截?”
一个模糊的侧影,一辆半旧青篷马车,一个右边眉毛断了一截的驾车人。
对于撒开大网、却毫无方向的官府而言,这点线索依旧如同大海捞针,甚至可能被认为是无稽之谈。
但对严宝珠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断眉,可以是天生的,也可以是后天伤痕所致。配合老妪描述的侧影所反映出的颅骨大致轮廓、肩膀的宽度,以及根据绑架手法和选择目标推断出的大致年龄范围。
回到那个寂静的小院,严宝珠再次闭门“抄经”。她脑中如同一个精密的作坊,将断眉这一关键特征,与无数可能的骨相模型进行比对、筛选、组合。一个面部骨架的雏形渐渐清晰。然后,她开始往上添加血肉毛发。
断眉可能搭配怎样的眼型?鼻骨是挺拔还是塌陷?嘴唇是厚是薄?根据骨相推断的面部肌肉走向,这人可能习惯性地蹙眉,导致眉心有川字纹,甚至,她根据这类亡命之徒常见的习性,推测了可能的几种发型、胡须变化,在纸上分别勾勒了数种变体图,但核心的面部骨骼结构,尤其是那道断眉的位置和形状,始终如一。
这一次的画像,比上一次更加细致,也更加大胆,充满了基于骨相的推理和想象。
画卷再次被匿名投入那个黑漆木箱。
严宝珠依旧每日在严府后宅,扮演着那个透明人般的二小姐,只是在无人注意时,她会透过窗棂,望向庭院里那几株开始落叶的梧桐,计算着时间。
三日后的黄昏,青杏几乎是跑着冲进小院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气都喘不匀:“小、小姐!神了!真神了!沈家的小公子找回来了!安然无恙!绑匪也抓住了!”
严宝珠正在修剪一盆长势不佳的菊花,闻言,剪刀在花茎上停顿了一下。
“哦?”她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官府这么快就破案了?”
“可不是嘛!”青杏拍着胸口顺气,叽叽喳喳如同雀鸟,“说是按察使司的韩大人,亲自带人,直扑南城赌坊后面的一条死胡同里的一处暗娼馆子,把那绑匪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一点都没费劲!听说那人被按住的时候都懵了!脸上右边眉毛,就是断的!和外面传的画像上一模一样!”
严宝珠放下剪刀,拿起旁边的湿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窗外,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上一层残血般的红色。
接连两桩悬案,都以这种近乎神启的方式告破,而且都依赖于同一个神秘的匿名画像师,这下,不光是按察使司内部,整个金陵城的刑名圈子,都无法再忽视这个存在了。
据说,那位以手段酷烈、不近人情著称的韩按察使,在第二次拿到画像时,盯着画纸上那几种不同发须变体的推测图,沉默了许久。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猜测画师的身份,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画纸上那道断眉的位置,对身边的心腹吩咐了一句:“有点意思。查查,最近这画像,都经过了哪些人的手。”
严宝珠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鱼饵已经一次次抛出,鱼儿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现在,该是让鱼儿知道,这鱼饵并非无主之物,而是系着一根看得见的线的时候了。
她知道,严崇山和王氏,对她这个赔钱货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前世的命运轨迹正带着冰冷的寒意,一步步逼近,她必须在那之前,为自己找到一个新的、足够强大的庇护所,或者说,合作者。
这日,秋高气爽,天色湛蓝。严宝珠再次从城外祈福归来。马车依旧是那辆半旧的青帷小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内,严宝珠闭目养神,心中却在反复推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
马车行至离严府还有一条街的拐角,这里相对僻静,行人稀少。突然,车夫“吁”的一声勒紧了缰绳,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有些紧张的声音:“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拦车?”
严宝珠倏地睁开双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随即迅速被一层水雾般的怯懦覆盖。来了。
她轻轻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马车前方,一行五六人,皆是身着墨蓝色飞鱼纹饰曳撒、腰佩制式横刀的按察司吏员,神情冷峻,肃立无声。为首之人,并未骑马,只是站在那里,身姿便如孤松挺立。
他穿着一身红色曳撒,料子明显更为精良,麒麟暗纹在秋日阳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腰间鸾带上悬着的横刀,鲨鱼皮鞘,古朴无华,却透着森然杀气。面容是无可挑剔的俊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然而组合在一起,却只让人感觉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冽与威严,仿佛庙宇里供奉的俊美阎罗,掌管生死,不近人情。
他并未看向那惊慌的车夫,也没有理会严家跟在车后的那两个婆子,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眸子,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厚厚的车帘帷幔,直接锁定在车内之人的身上。
“车内可是严府二小姐?”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清如玉磬相击般的质感,传入车中每一个角落。
严宝珠心头一跳,那是一种猎物被顶级猎手盯上时本能的战栗,但旋即,一股更强烈的、属于猎人的兴奋感涌了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脸上只剩下全然的惶恐与不安,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恰好能让她露出半张苍白柔弱的脸庞,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怯怯地望向车外那尊冷面煞神,如同受惊的小鹿,撞入了猛虎的领地。
“正是小女子”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惧,尾音甚至微微发颤,“不知大人拦车,有何见教?”
韩锦鸿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那眼神太过锐利,仿佛能剥开她层层叠叠的伪装,直窥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他看着她那副我见犹怜、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的模样,俊美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
“本官,提刑按察使司韩锦鸿。”
“严二小姐,关于那几幅画像,本官有些疑问,需请你至按察使司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