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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皮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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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的夏日,总是与雨水纠缠不清,连绵的梅雨暂歇了不过两三日,天空刚透出些模糊的亮色,湿气尚未散尽,一桩骇人听闻的命案,便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城西的陋巷暗渠间激起了浑浊的浪花。
死者是在一条名为猫儿巷的死胡同深处被发现的,发现时已是清晨,送菜的小贩嫌主路拥挤,想抄近道,才撞见了那惨状。据说死状极惨,不仅身中数刀,最令人发指的是,凶徒似乎刻意毁去了他的面容,用利刃划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
消息像长了翅膀,伴随着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和莫名的恐惧,迅速传遍了金陵城。官府的反应不算慢,府衙的差役们吆五喝六地封锁了现场,作作也验了尸,结论是劫杀,但死者是谁,财物被掠走多少,凶徒有几人,一概不知。一张张悬赏征集线索的告示贴满了各处的布告栏,墨迹淋漓,描绘着空洞的“凶徒疑似身材中等,力气颇大”之类的词句,引得不少闲汉百姓围观看热闹,指指点点,却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几天过去,案子便如同石沉大海,成为金陵城无数悬案中的又一笔糊涂账。
这消息是青杏趁着每日外出采买些针头线脑、时鲜菜蔬的机会,从菜市场那些三姑六婆的闲谈中听来的。小丫头回来学舌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小姐,听说脸都被划烂了,可吓人了!官府都查不出是谁呢”。
严宝珠正在窗下临摹一本残缺的画谱,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险些滴落在宣纸上。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笔,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糊着桑皮纸的窗棂,望向了城西的方向。
机会来了。
她需要扬名,需要让她的识骨画像之术有机会显现于人前,但又绝不能将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案子,死者面容被毁,官府束手无策,简直是天赐的试金石。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她开始表现得有些心神不宁,在去嫡母王氏房中请安时,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对着那盅依旧是用银耳充数的补品,拿着勺子,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王氏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角余光将她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心中冷笑,只当她是为着前几日严宝琳又得了两匹新进的苏缎而自惭形秽,愈发觉得这外室女上不得台面。
又过了一日,严宝珠觑了个王氏心情似乎不错的空档,上前一步,声音细弱,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恳求:“母亲,女儿昨夜梦见了生母,她在梦中形容憔悴,咳个不停……女儿心中实在难安。想去城外小普陀寺为她上一炷香,祈福安康,望母亲允准。”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的情绪,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将出行理由扣在生母头上,是严宝珠反复思量后的选择。那个早已病故、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女人,是严家最不愿提及的污点,用这个理由,既能显示她的孝心合乎礼法,又能精准地戳中王氏心中那点隐秘的厌烦。
果然,王氏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打量了她片刻,见她确实是一副柔弱哀戚的样子,不像有假,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过多为难,便摆了摆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淡漠:“难得你一片孝心,去吧,多带两个婆子跟着,早去早回,莫要在外头逗留,失了体统。”
“多谢母亲。”严宝珠感恩戴德地行礼,退出主院时,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翌日,天色依旧阴沉,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从严府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出,除了车夫,还跟着两个满脸不情愿的粗使婆子。严宝珠坐在摇晃的车厢里,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逐渐从繁华变得萧条的街景。
小普陀寺在城西,香火不算鼎盛,位置也有些偏僻。马车行至半路,严宝珠轻轻敲了敲车厢壁,对外面的婆子道:“张妈妈,我有些头晕,想在路边歇息片刻。”
婆子嘟囔了一句“娇气”,但还是让车夫将车停靠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
严宝珠扶着青杏的手下了车,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很快便锁定了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透着荒凉之气的院子,义庄。
她对青杏低声吩咐了几句,青杏脸色白了白,但还是依言走到那两个靠在车辕上打盹的婆子身边,掏出几个铜钱,笑道:“妈妈们辛苦了,小姐说歇一会儿,劳烦二位去前面茶摊喝碗粗茶解解渴。”
婆子们见有钱拿,自然乐意,叮嘱了一句“快些”,便晃悠着走了。
支开了婆子,严宝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对青杏道:“你在此处等着,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晕车难受,在那边树下透透气。”她指的方向与义庄相反。
青杏紧张地点点头。
严宝珠不再犹豫,快步走向那处透着阴森之气的义庄。
义庄年久失修,门板歪斜,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一个穿着破旧号服的老吏,靠在门廊下的破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身旁还放着一个空酒壶。
严宝珠走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老吏抬起浑浊的双眼,不耐烦地呵斥:“干什么的?这里是义庄,闲人免进!”
严宝珠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约莫一钱重的碎银子,递了过去,声音刻意压得低柔而悲伤,带着哽咽:“老伯行个方便,小女子的远房表叔前几日遭了难,听说暂时停放在此处,家中长辈悲痛欲绝,特让小女子前来辨认一二,也好回去禀报,准备后事”她说着,抬起袖子,轻轻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那老吏看到银子,眼睛亮了一下,又见她一个单身弱质女流,穿着普通,哭得可怜,戒心便去了大半。他一把抓过银子,掂了掂,塞进怀里,挥挥手,含糊道:“进去吧,就在最里面那张板子上,盖着白布那个,快点啊,这地方晦气!”
“多谢老伯。”严宝珠低声道谢,快步走了进去。
义庄内部比外面更加阴暗潮湿,一股混合着腐臭、霉烂和廉价纸钱香烛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严宝珠胃里一阵翻腾,她强行压下不适,目光迅速扫过。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零星停放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
她径直走向最里面那具。根据青杏打听来的消息,以及死亡时间推断,应该就是他。
站定在那具尸体前,严宝珠停顿了一瞬,前世的记忆如同鬼魅般袭来,那些冰冷的、充满暴力的触感,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伸出手,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那被利刃反复划砍、皮肉外翻、几乎不成人形的面孔,还是冲击着她的视觉神经,血腥气和更浓重的腐败气味钻入鼻腔。
但她看的,不仅是这恐怖的皮相。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狰狞的伤口,聚焦在支撑起这张脸的骨骼框架上——颅顶的弧度略显扁平,下颌骨方阔而有力……
这些特征,在她脑中迅速组合、构建,忽略掉那些被破坏的皮肉,一具清晰的头骨图像仿佛在她眼前旋转、定格。
不过短短十几息的时间,她已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她迅速将白布重新盖好,仿佛受不了这刺激般,转身快步离开,脚步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踉跄。
“认出来了么?”老吏见她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严宝珠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不是表叔,打扰老伯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回到马车停靠处,两个婆子还没回来。严宝珠示意青杏什么都别问,快速上了马车,直到车轮再次转动,驶向小普陀寺的方向,她紧绷的背脊才微微放松,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在寺庙里,她机械地完成了上香、跪拜、捐少许香油钱等一系列动作,神情依旧是一贯的柔弱和一丝哀戚,任谁都看不出,这个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女,刚才去了何等地方,做了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回到那个偏僻的小院,严宝珠立刻摒退了青杏,说自己要静心抄经,关上门窗,屋内重回寂静。她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目凝神,指尖沾了杯中清水,在光洁的桌面上无声地滑动、勾勒。
颅顶偏平,下颌方阔,鼻根低凹……这些骨骼特征在她脑中不断强化、清晰,然后,她开始往上添加血肉。根据骨相推断的面部肌肉走向,可能的皮肤质感……
一幅基于骨相的面部复原图在她脑中彻底成型。
她铺开质地普通的宣纸,取出细心削制的炭笔,深吸一口气,落笔,她的手腕极稳,线条流畅而肯定,没有丝毫犹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个书生形象的男子画像,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看着这幅画像,严宝珠目光冰冷,在她前世的记忆里,有一桩书生遇害案:一个名叫王五的地痞,诨号刀疤王五,常年混迹码头,好勇斗狠、欺行霸市的地痞。前世,他在几年后因另一桩斗殴致人死亡案被捕,严刑之下,熬不过,招供了几年前一名游历至此处的书生无意中撞见了他正在偷窃一批漕粮,争执之下,王五凶性大发,杀人灭口,并毁容企图逃避追查。
这一世,她要让这真相,提前大白于天下。
她没有选择直接去府衙报案。那样太引人注目,她一个深闺少女如何得知凶手样貌?根本无从解释,她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地方,提刑按察使司行署。
据她所知,那位新上任的按察使韩锦鸿,到任后便在行署外设了一个特殊的“投言箱”,言明无论身份贵贱,无论事体大小,凡有冤情、线索,皆可匿名投递,直达按察使司,承诺必予查证。此举在金陵官场引来不少非议,但韩锦鸿背景强硬,无人能阻。
这正是最适合她的渠道。
她寻了个由头再次出门,将仔细卷好的遇害书生和凶手王五的画像,小心地投进了那个看似普通的黑漆木箱,整个过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投递画像之后,严宝珠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低调,她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去王氏处晨昏定省,忍受着那些绵里藏针的“关怀”和“教诲”;在严宝琳兴致勃勃地展示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或者抱怨新裁的云锦裙子颜色不够鲜亮时,她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羡慕与自卑的浅笑,偶尔还会笨拙地奉承一两句,更衬得严宝琳志得意满。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戏子,完美地扮演着严家二小姐这个懦弱、无知、可有可无的角色。夜深人静时,她抚摸着那枚冰冷的鹅卵石,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属于猎人的锐光。
她在等。
三日后的傍晚,青杏从外面回来,脚步比平时急促了许多,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奇和兴奋,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小姐!小姐!抓住了!杀人的凶手抓住了!”
严宝珠正坐在窗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绣着一方帕子,上面是几朵半开的兰花,闻言,她执针的手微微一顿,那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尖,精准地刺入了她左手食指的指尖。
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
她垂眸,看着那雪白指尖上,迅速沁出一粒殷红饱满的血珠,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目而妖娆。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立刻去吮吸伤口,只是静静地看着。
成了。
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激起一片冰冷的涟漪。
她抬起眼,看向青杏,脸上适当地露出些许好奇和害怕:“真的吗?是什么人?”
青杏兀自沉浸在听闻奇闻的激动中,并未察觉她那一瞬间的异常,连忙道:“是真的!街面上都传遍了!就是码头上那个有名的混混,脸上有道疤,叫王五的!告示都贴出来了,说是按察使司的韩大人明察秋毫,根据匿名人士提供的画像,直接就锁定了真凶,带人去码头上把他给摁住了!听说当时还想反抗,被韩大人手下的官爷一顿好打,然后就招了!人赃并获呢!”
小丫头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严宝珠静静地听着,指尖那点微小的疼痛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种奇异的麻木。她缓缓将受伤的指尖含入口中,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噬,黑暗笼罩下来。
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无人得见,在那阴影之下,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韩锦鸿,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计划,终于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这金陵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已被她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颗石子,搅动起了第一圈涟漪,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