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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香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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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黏腻,似一张无形无质的巨网,将整个金陵城牢牢罩在其中。水汽氤氲,濡湿了黛瓦粉墙,也濡湿了行人的衣衫与心绪,连那平日里最是喧嚣繁华的秦淮河畔,丝竹声似乎也闷闷的,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潮气。
严家府邸深阔,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一应俱全,显着江南豪商的富贵气象。然而,这份富贵,到了后宅最西北的角落,便如同被雨水冲刷褪色的旧画,只剩下斑驳与寥落。
这里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墙比别处矮上几分,墙根下,青苔得了湿气的滋养,几乎是以一种猖獗的姿态肆意蔓延,绿得发黑,厚墩墩地覆盖了砖石的本色,快要爬上门槛,侵入那仅有的三间旧屋。
屋内,光线晦暗,因着连日的阴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皂角和草药的气息,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个掉了漆的衣柜,便是全部。窗棂是半旧的,糊着的桑皮纸有些地方已经泛黄,甚至破了小小的洞,偶有凉风挟着雨丝钻进来,带来一丝颤栗。
严宝珠就坐在窗下的一张榆木小杌子上。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绫衫,下面是浅碧色的罗裙,料子普通,颜色也素净,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那张脸,即便不施脂粉,即便带着刻意经营的憔悴,依旧难掩其姝色。眉眼如画,琼鼻樱唇,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却更衬得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此刻,她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面前铺开的一张宣纸。纸上用细细的炭条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脸轮廓,而她手中,正握着一枚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那石头边缘圆润,带着水磨的痕迹,在她指尖灵活地转动,时而用某个角度,在纸面的炭痕上轻轻蹭过,留下深浅不一的灰影,巧妙地塑造着面部的明暗与立体感。
那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颧骨的位置被刻意强调,显得高而突兀;眉骨隆起,带着一股凶悍之气;最特别的是左耳垂,缺了不大不小的一角,像是被什么利器削去。
这是前几日,她难得寻了个由头,偷溜出府片刻,在街角布告栏上匆匆瞥见的通缉令画像,画像粗糙,只能看个大概,但她记住的,是皮囊之下的东西,那支撑起这副面容的骨骼框架。
重生回来,已一月有余。
刚从无边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屠户丈夫身上永远散不去的猪臊与血腥气,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与剧痛,还有生命最后时刻,喉咙被死死扼住,肺部空气一点点被挤干的窒息与绝望。种种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花了几个日夜,才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这年,回到了还未被严家像丢垃圾一样发卖给人牙子的时候。
最初的惊悸、茫然、怨恨过后,是死过一次之人特有的冷静。既然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前世所受的种种苦楚,她必要一一讨还!那些将她推入地狱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她的倚仗,便是这在前世无尽苦痛与绝望中,被硬生生磨砺出来的本事——识骨画像。
皮相会变,会因岁月衰老,会因苦难憔悴,甚至会因暴力而毁损,但骨相难移。颅骨的大小形状,眼眶的深浅,鼻梁的基底,下颌的弧度,这些深藏在皮肉之下的骨骼结构,构成了一个人最根本、最难伪装的特征。
前世,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家里,每一次殴打之后,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上剧痛,心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她要记住!记住每一个施暴者扭曲的面孔!她不能忘!于是,她开始忽略那红肿青紫的皮肉,努力去回想、去勾勒皮肉之下,那副支撑起凶恶表情的骨头架子,一开始只是模糊的想象,后来竟越来越清晰,仿佛她的眼睛拥有了穿透之力。
这本事,是地狱还给她的烙印,带着血与痛的记忆。这一世,它将是她最锋利的刀,斩向所有仇敌,也斩出一条生路。
“小姐,” 小丫鬟青杏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不安,打断了她全神的凝注,“大小姐房里的彩屏姐姐来了。”
严宝珠眼神瞬间一凛,方才那种沉浸在技艺中的专注与冷锐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习惯性的、恰到好处的怯懦与讨好。她迅速将未完成的画像卷起,动作轻巧而熟练,塞进一旁搁置杂书的小匣子夹缝中,确保不留丝毫痕迹。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裙,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脖颈,姿态放得极低,如同风中柔弱的菟丝花。
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水红色比甲、梳着双环髻的丫鬟端着一个小巧的朱漆食盒走了进来,正是嫡长姐严宝琳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彩屏,她年纪不大,眉眼间却已有了几分主子的倨傲,下巴微微抬着,目光在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掠过那掉漆的家具,最后,精准地落在严宝珠那张过分昳丽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挑剔,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即便穿着旧衣,不饰钗环,严宝珠的容貌,依旧像蒙尘的明珠,难掩光华,这让她这个嫡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小姐,”彩屏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调子,显示着身份的差别,“大小姐念着您身子骨弱,这梅雨天怕是更难将息,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上等的血燕,让奴婢给您送过来,补补身子。”她将食盒放在房中唯一那张有些摇晃的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多谢长姐记挂。”严宝珠声音细软,带着受宠若惊般的微颤,她上前一步,并非先去接那食盒,而是袖口微动,一支早备好的、成色普通的银簪子,便不着痕迹地滑出,顺势塞进了彩屏手里,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有劳彩屏姐姐冒着雨特意跑这一趟,宝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彩屏感觉到手心里冰凉的触感,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簪子的分量,虽然普通,但也抵她几日月钱了。她脸上那层倨傲的冰霜稍稍融化了些,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二小姐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这空荡的屋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只是前儿个老爷偶然问起小姐们的功课,大小姐的字是特意请了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指点过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出挑,连老爷都夸赞了呢。二小姐你……”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后面未尽之语,不言自明。
严宝珠心头冷笑,严崇山?她那好父亲?他恐怕连她这个女儿今年几岁,长得是圆是扁都记不清,哪里会真的关心她的功课?这不过是嫡母王氏和那位恨不得她立刻消失的嫡长姐严宝琳,惯用的伎俩罢了,变着法子提醒她的卑微出身,她母亲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而她,是严家一个无关紧要、甚至碍眼的累赘。用这种看似关心实则贬损的方式,一点点磋磨她的心神,让她时刻牢记自己的地位,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心。
“宝珠愚钝,资质浅薄,不敢与长姐相比。”她依旧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柔弱的阴影,声音里满是自惭形秽,“只求识得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的瞎子,便已知足了。”
彩屏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又假意关怀了几句“二小姐好生歇着”、“缺什么尽管开口”之类的场面话,这才扭着腰身,心满意足地走了。
送走这尊瘟神,屋子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雨声。
青杏怯怯地上前,打开那食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只白瓷小盅。掀开盅盖,所谓的“上等血燕”,不过是些泡发开的银耳碎末,零星点缀着几颗廉价的枣干,清澈的汤水里连点像样的甜味都没有。
“小姐,这……”青杏看着那盅东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严宝珠瞥了一眼,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倒了吧,或者你若想吃,便吃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衣食上的克扣和折辱。比起前世所受的苦,这些简直如同蚊蚋叮咬,微不足道。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潜伏在暗处,冷静地观察,默默地积蓄力量。
她在等。
等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接触到外面世界的机会。
等一个能让她这识骨画像的技艺,有用武之地的契机。
更重要的,她在等一个人。
那个前世官声赫赫,以手段酷烈、断案如神著称,甚至有传闻能读心的提刑按察使——韩锦鸿。
据她前世零碎听闻的消息,韩锦鸿大约就是在这段时间,被陛下钦点,出任金陵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他掌一省刑名按劾,权柄极重,且行事不拘一格,正是她计划中,最适合借用的那一把刀。
只有借助他的势,她才能更快地撬动严家这块看似坚固的磐石,才能有机会,将她那好父亲严崇山,和他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连根拔起!
雨,还在下个不停,敲打着屋檐,滴滴答答,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为即将登场的戏码,敲响密密的锣鼓点。
严宝珠重新坐回窗边的杌子上,却没有立刻再拿起炭笔和卵石,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院墙,望着那一片恣意生长的、浓得化不开的青苔。
这深宅大院,如同一个华丽的牢笼。而她,这只被困住的雀鸟,羽翼已丰,利喙已磨,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破笼而出,哪怕搅动风雨,掀翻这看似稳固的天地,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