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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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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忘情宗,议事大殿。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掌门温鹤洲端坐于首位,面沉如水。下方两侧是宗门的数位实权长老,人人神情肃穆,眉头紧锁。
大殿中央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弟子单膝跪地,他身上的伤口经过了初步处理,但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启禀掌门、各位长老,弟子与几位师弟在黑沼泽探查时,亲眼见到沼泽中心的泥潭突然沸腾,从中爬出数十只前所未见的魔物。它们浑身漆黑,没有五官,只有一只血红的眼睛。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王师弟和李师弟就……就被它们拖进了泥潭里……”
他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座上一位性情刚烈的长老猛地一拍扶手,眼中怒火中烧:“孽畜!欺人太甚!”
温鹤洲眼底掠过一丝哀色,声音却依旧沉稳,带着安抚:“然后呢?你们是如何脱险的?”
那弟子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后怕与庆幸交织的神色:“我们拼死逃出,但那魔气如影随形,眼看就要追上,宁师兄及时赶到,只一剑便将那数十只魔物尽数斩灭!他让我们先回宗门报信,自己则留下,说要去探查那魔气的源头。”
“又是宁知非……”一位白发长老抚了抚长须,眼中闪过赞许与欣慰。
“让受伤的弟子都好生安置,”温鹤洲对殿外侍立的弟子吩咐道,“丹药灵石,尽取所需,务必让他们尽快恢复,不可留下心魔。”
“是。”
温鹤洲这才将目光转向殿内众人,神情愈发凝重:“黑沼泽之事,并非孤例。”
他指尖轻点,一道灵力化作水镜,悬于大殿中央。镜中景象,正是东海之滨死寂的渔村。
“这是半月前,外门弟子张远从东海传回的景象。”温鹤洲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整座村落,一夜之间生灵绝迹。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只留下了一个鲜血绘制的邪异图腾。”
水镜中,那只充满了邪恶与混乱气息的独眼图腾被清晰地放大,不祥之感透镜而出。
温鹤洲接着道:“张远在探查时曾遭图腾反噬,身受重伤,险些丧命。所幸知非当时正在东海追查一桩旧案,循着灵力波动赶去,将他救下。之后知非便传讯于我,说此事魔气诡异,非同寻常,他要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殿内长老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先是血祭图腾,又是魔物滋生……”一位长老喃喃道,“这些魔祟,究竟意欲何为?”
“无论它们想做什么,知非这孩子都冲在了最前面。”另一位长老感叹,语气里满是赞赏,“他一人在外奔波,既要追查魔物源头,又要救助遇险同门,着实辛劳。此子行事严谨,心思缜密,有他在,我等也能安心不少。”
“不错,”温鹤洲点头,“我宗有他,实乃幸事。太上忘情宗后继有人啊。”
就在众人稍感欣慰之时,须发皆白的元清长老从蒲团上站起,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各位,观星台那边,有更糟的消息。”他一开口,便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元清长老请讲。”
“近一月来,紫微星黯淡,贪狼星却亮得诡异,此乃大凶之兆。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重若千斤,“我宗镇守在魔域边界的灵镜显示,整个魔域的魔气都在迅速向着万魔渊的方向汇集!”
万魔渊,那可是荒古魔尊苍烨的老巢,也是他当年被斩杀后,分崩离析的魔域中心。
在座的每一位长老都经历过千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浩劫,刻在骨血里的记忆和悲怆让他们下意识觉得荒谬。
“魔气汇流,万魔朝宗……这是……”一位长老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荒古魔尊苍烨即将复生的征兆!”
此言一出,满座死寂。
针落可闻。
过了许久,才有人艰涩开口:“……不可能。魔尊苍烨已被息尘仙君斩于剑下,骸骨尚被镇压在归墟顶,有絮之亲自看守,他如何复生?”
“难道是魔域又有新的魔尊诞生?”
“是斩于剑下,可他乃是混沌初开时便诞生的魔物,如何能被轻易彻底杀死?当年那一战,絮之师侄也只是将他的魔躯与魔魂强行分离,镇压了他的骸骨。可谁能保证,他的神魂不会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若真是如此……那修真界,岂不是要迎来一场浩劫?”
争论声四起,打破了死寂,却带来更大的恐慌。
温鹤洲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当“苍烨”这个名字被提及的刹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穿透了大殿的穹顶,望向了那座云雾缭绕的孤峰。
与此同时,殿内所有长老都心有灵犀一般停止了争论。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温鹤洲的身上。
温鹤洲缓缓扫视众人。
“苍烨便是真有通天之能,没了骸骨,也绝无可能恢复到巅峰时期的力量。”他开口,声音无比坚定,“此事……无论真相如何,绝对不能让絮之知道。”
“不错!”方才还脾气火爆的浮焰长老立刻斩钉截铁地附和,“絮之已为修真界付出太多,如今正是静养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再让他为此事劳心费神!”
“我等附议。”元清长老也道,“千年前的旧事已经让他劳心劳力,如今好不容易平静了千年,我等为人长辈,怎能再让他去面对那些血腥过往?”
柳绥长老眼神温柔:“哪怕天真的塌下来,也得先由我们这些老骨头顶着。他……只需要在那座山上,安安稳稳地晒晒太阳便好。”
洛絮之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后辈,由宗门上下共同倾力守护。千年前,是他保护了整个修真界。
那么千年后,便换他们来保护他。
就在此刻,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弟子宁知非,求见掌门。”
温鹤洲眉头一松:“让他进来。”
殿门缓缓开启,一道挺拔的身影逆光走入。
来人身着一身利落的宗门弟子劲装,墨发高束,剑眉星目,面容俊朗。他身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血腥气与奔波的风尘,却丝毫不损沉稳可靠的气质。腰间佩剑嗡鸣,与他周身凌厉的剑意遥相呼应。
正是洛絮之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宗门年轻一辈的翘楚宁知非。
他稳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温鹤洲与众长老行了一个标准而郑重的弟子礼,不卑不亢。
“弟子宁知非,拜见掌门师伯,各位长老。”
“不必多礼。”温鹤洲抬了抬手,“黑沼泽那边的情况如何?”
“回掌门师伯,”宁知非起身,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弟子探查了沼泽底部,发现了一处新裂开的空间缝隙,正不断有魔气从中涌出。那魔气与寻常魔物不同,似乎能污染灵脉,将沼泽中的生灵魔化。弟子已用‘覆山印’暂时封住,但那裂隙力量极强,恐怕撑不了太久。”
“弟子沿途追查,发现类似的裂隙在东海、西漠等地皆有出现。它们彼此呼应,似乎构成了一个遍布整个修真界的巨大邪阵,其作用便是汲取各地的灵脉,而所有力量最终汇集的终点……”
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直指魔域的万魔渊。”
他得出的结论,与元清长老的占卜结果不谋而合。
众位长老心中再次一沉,看向宁知非的目光却更多了几分赞叹与欣慰。此子不仅修为精进,这份严谨的洞察力已然远超同辈,隐隐有了大家风范,不愧是息尘仙君亲自教导。
温鹤洲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如今宗门已然知晓,各长老会一齐应对。你不必再一人在外奔波,先回剑坪好好休息一阵吧。”
“是。”宁知非恭敬地应道,随即一揖到底,转身便要离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仿佛心中再无他事。
他走到殿门口,即将踏出那道门槛——
“等等,知非。”
温鹤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宁知非的脚步一顿,那只即将迈出门槛的脚停在了半空中。他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是冷淡而恭敬的神情,让人看瞧不出端倪。
“掌门师伯还有何吩咐?”
温鹤洲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
“你这次栉风沐雨,斩妖除魔,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为的恐怕不只是见我们这些长辈吧?”
宁知非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但那一直紧绷的冷硬的肩膀线条,不经意间泄露出了一丝柔软的破绽。
大殿内的长老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温鹤洲轻叹一口气,语气放软了下来:“去吧,上归墟顶看看你师父去。你离宗这几月,他……也惦念着你。”
宁知非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眸子里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明亮光彩。方才那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气息顷刻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是!”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俊朗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仿佛得了天底下最好的赏赐。
“多谢掌门师伯!”他再次郑重地深深行了一礼。
然后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出了大殿,脚步轻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殿内,众长老看着他那与方才判若两人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孩子,”元清长老摇着头,“也只有在提及息尘仙君时,才会露出这副模样。平日里,可比我们这些老头子还像个小古板,整日板着一张脸。”
“尊师重道,赤子之心,是好事。”柳绥长老掩面笑道,“将来他若能一直守护在仙君身边,我等也能彻底放心了。”
温鹤洲望着宁知非消失的方向,眼中的笑意却缓缓淡去,被一抹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汇向万魔渊的魔气,最终指向的是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千年的平静,怕是真的要到头了。
他不由得再次抬头,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孤峰。
絮之……你,还能撑得住吗?
此时此刻,归墟顶之上。
洛絮之正蜷缩在竹舍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宁知非送来的那件毛茸茸的斗篷。
那里的阳光最好,但他睡得并不安稳。
自那天之后,那个冰冷而熟悉的虚影,几乎夜夜都会出现。
它不再有实际的触碰,只静静地悬浮在不远处,无声地注视着他。
那种感觉,让洛絮之如芒在背。
他明明虚弱到连睁开眼都做不到,神识却无比清醒。他能清晰地“看”到那虚影的轮廓,能感觉到它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让他心惊肉跳却又莫名熟悉的气息。
他一遍遍地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却始终抓不住那缕稍纵即逝的线索。
你是谁?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日夜不休的对峙,极大地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心神。他的身体愈发虚弱,连白日里清醒的时间都越来越短。
此刻,他正陷入深沉的梦魇。
梦里是一片混沌的虚无。他不知怎么变成毛茸茸的幼兽模样,蓬松的大耳朵不安地抖动着。
他迷路了。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一个高大而温暖的身影,一直在他身后不远处,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他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别怕,我在这里。”那个声音说。
洛絮之停下脚步,在原地焦急地转着圈。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浸湿了脸颊边的绒毛。
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
就在他焦躁不安之际,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头顶,安抚地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大耳朵。
熟悉而安心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
他猛地抬头——
“师父!”
清脆的、带着一丝喜悦的呼唤声,将洛絮之从梦魇中惊醒。
他倏然睁开眼,漂亮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一丝梦中的迷茫与水汽。
窗外,天光正好。
宁知非正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榻前,脸上带着关切而欣喜的笑容。
看到自家师父醒来,他连忙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边,凑上前去紧张地问:“师父,您醒了?是不是弟子吵到您了?您……您方才好像做噩梦了。”
洛絮之缓缓眨了眨眼,混沌的意识终于回笼。他撑着软榻,慢慢坐起身。
“知非……”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你怎么上来了?”
“弟子刚从外面回来,跟掌门师伯禀报完事情,就……就想着上来看看您。”宁知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献宝似的将食盒打开,“弟子给您带了山下百味斋新出的桃花酥,还温着呢,您尝尝?”
洛絮之的目光落在那些散发着甜香的精致的点心上,没有胃口。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数月不见,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眉眼间的青涩褪去了不少,更显沉稳英挺。只是眼底那一抹淡淡的青黑,昭示着他近来的奔波与劳累。
“辛苦了。”洛絮之轻声说。
宁知非连忙摇头,“不辛苦!能为宗门分忧,是弟子的本分!”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兴奋地指了指洛絮之身上的斗篷,“师父,您穿着这件斗篷,真好看!您喜欢吗?归墟顶那么冷,这件斗篷加了三层暖阵呢。”
他的样子活脱脱就像一只在外巡逻许久,终于回到主人身边摇尾巴的小狗。
洛絮之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处的柔软长毛,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宁知非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殷勤地为洛絮之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边,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这几个月在外历练的见闻趣事。
他刻意挑了一些轻松有趣的事情来讲,比如在哪处秘境发现了一窝可爱的灵兔,又在哪里见到了千年一开的奇花,绝口不提那些血腥的厮杀与危险的境况。
洛絮之捧着茶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上一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他整个人都蜷在柔软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白皙得过分的脸,神情安静而恬淡,像一只正在打盹的矜贵大猫。
宁知非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
他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心中一片柔软。
这是他愿意豁出性命去守护的人,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只要能看到师父安然无恙,他便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良久,洛絮之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偏过头,清澈的眸子望向他,轻声问道:“外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宁知非心中一凛。
师父他……果然还是察觉到了。
宁知非的指尖在袖中瞬间收紧,几乎要掐进掌心。随即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语气也故作轻快。
“师父多虑了,能有什么大事?”他说得笃定,“不过是南域边境有些不成气候的小魔物,趁着气候反常出来闹腾,惊扰了几个村镇罢了。弟子路过,顺手就清理了。”
他说完,心中却是一片擂鼓。他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任何一丝心虚泄露出来。
洛絮之没有立刻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很淡,很静,像归墟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又像是能堪破一切虚妄的利刃。
在这样的注视下,宁知非感觉自己那点拙劣的谎言,仿佛被摊开在烈日之下一般无所遁形。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拿起茶壶,为师父续上热茶,试图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真的只是些小事,”他低着头狡辩,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更添几分欲盖弥彰的诚恳,“只是……那些东西狡猾,跑得远了些,弟子来回奔波,才显得有些疲惫。师父,您不必挂心。”
洛絮之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拆穿。
他只是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仿佛是宁知非的错觉。
然后,他接过了宁知非递来的茶杯,指尖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徒弟的手,那温度依旧冰冷。
“我知道了。”他说。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翻涌的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知非看着他清瘦的侧影,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师父能永远不必再理会这些纷争,能永远像刚才那样,安静、慵懒地晒着太阳,听他说些无聊的趣事。
“师父,”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和掌门师伯呢。您……您只要好好休养身体,就够了。”
洛絮之回过头,看着他一脸紧张担忧的模样,眼中终于浮现出极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宁知非的头。
“别像掌门师兄那样年纪轻轻管这管那。你还小,凡事莫要强撑。”
温暖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宁知非的眼眶蓦地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