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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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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缭雾绕之上,鸟雀急急掠翅而起,骤然长嘹一声。转而又敛了双翼,轻轻缓缓地落在千仞寒山之巅一人的掌心,用喙部梳理沾了晨露的尾羽。
那人于一片茫茫雪色中独立。他身着素白云纹袍,广袖垂落,袍脚绣着几枝清冷的墨竹。墨黑的长发未束,绸缎般倾泻而下。
山巅的朔风到了他身前三尺,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温柔地绕开。
掌心的鸟雀啄去了翅羽上的水珠,亲昵地歪头蹭了蹭他的指腹,看了看他,又展翅飞入了云海。
洛絮之收回手,指尖因久在寒风中而有些僵。他漫不经心地将手重新拢入袖中,微微仰头,让不算温暖的朦胧日光落在脸上。
阳光下,他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皮肤白得几近透明。
脚下几株灵草正努力从积雪的缝隙中探出头,叶片上凝着冰晶,却固执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倾斜。
不远处的寒潭边,一只雪白的灵狐正揣着前爪远远地望着他,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此山名为归墟顶,乃是其师门“太上忘情宗”的禁地。山上终年积雪,灵气至纯却也至寒,寻常弟子绝不敢踏足半步。只有洛絮之,自千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便自请镇守于此,至今未曾离开。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就是在这天地俱寂的静谧中,洛絮之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潭边的灵狐耳朵猛地一抖,警惕地站了起来。
洛絮之缓缓抬起了眼。看似空无万物的眸子里,瞬间凝起了一点极细微的锋芒,像平静湖面下倏然划过的剑光。
周遭空气的流动,风中传来的灵气波纹,一片竹叶落下的轨迹,以及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都不曾逃过他的感知。
但他并未回头,只是方才绷紧如满弓的脊背在下一刻便松懈了下来。那一点刚刚凝聚的锋芒也随之散去,重新变得懒散。
“师兄。”
他开口,声音清冷悦耳如玉石相击,又带一点久不言语的沙哑。
一片枯叶自他身后的竹林中飘落,落地无声。一道身影便在枯叶落地之处显现,缓缓步出。
来人一身青色道袍,面容温润儒雅,气质沉稳如山,正是太上忘情宗的掌门温鹤洲。
那只白狐见状,也放松了戒备,重新卧了下去。
“絮之,又起这么早。” 温鹤洲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与宠溺,“寒山上露重,你的身子……”
他说着,已走到洛絮之身边,将一件织金云纹的披风轻轻披在了他肩上。
洛絮之没有拒绝,只顺着他的力道拢了拢披风。
温鹤洲与他一同望着翻涌的云海。“今日感觉如何?”他的目光落在洛絮之淡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唇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尚可。”洛絮之淡淡地应了一句。
温鹤洲早已习惯他这副对自己的身体毫不上心的样子,温和道:“你啊,总是这般说辞。前日你那小徒弟差人送了东西上山,我今日一并给你带来了。”
说着,他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那是一件月白色的斗篷,领口与袖口处镶了一圈极为丰盈饱满、蓬松柔软的银白色毛领,毛针纤长,绒底丰厚,在晨光下流动着华美的光泽。仅仅看着,便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
洛絮之的目光在看到那圈毛茸茸的领子时,像是陷进了某种粘脚的沼泽地里,无法察觉地凝滞一瞬。
温鹤洲将他细微的神态尽收眼底,眼中笑意更深:“前些日子下山,你那小徒弟宁知非托人捎上来的。说是南域新进贡的云霓锦,用水火不侵的雪蚕丝织就。领口的风毛用的是成年啸月天狼颈下最柔软的一簇,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来的,又在上面添了三层暖阵。”
听到温鹤洲的话,洛絮之眼睫轻颤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将那件斗篷接了过来。
那双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只是指尖还带着病态的淡青色。他的指尖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那圈柔软的毛领。
温软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野性又蓬勃的生机,让他冰冷的指尖都似乎回暖了一分。他的手指陷在一片银白色的毛茸茸之中,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温鹤洲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家这个师弟,什么都好,就是看上去性子冷淡,不喜言辞。又被门派上上下下用最好的东西养着,因此旁人送的奇珍异宝、神兵利器,从未正眼瞧过。
可唯独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没有丝毫抵抗力,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你那徒儿说,如今天气愈发寒了,怕你在山上受冻,特地寻了皮毛布匹,请人为你制的冬衣。”
“那孩子有心了。”洛絮之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他已经解下了身上温鹤洲给他披上的旧斗篷,换上了新的。
温暖的感觉瞬间将他笼罩。他轻轻偏头用脸颊去蹭了蹭毛领,身体也因此放松了不少。
见洛絮之毫不留情地把织金云纹披风递给了自己,毫不掩饰过河拆桥的做派,温鹤洲只无奈地捏了捏他的脸。
洛絮之顺从地没有反抗,修长的手指拢在身前,指尖在袖中依旧似有若无地捻着领口垂下的一缕柔软的长毛。
温鹤洲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觉得好笑。他轻咳一声,终于说出了今日最主要的来意:“对了,絮之,前几日医仙又来过问你的情况,他说你这旧伤积重难返,单靠药石与灵气温养终究是杯水车薪,归墟顶的寒气又最是伤身。你看要不要考虑搬下山去,住到暖泉谷那边去一阵子?那里四季如春,地脉灵气更为温和,他们为你问诊调药也方便一些。”
他说了许久,却未得到回应。
温鹤洲无奈看去,只见洛絮之正侧着头,目光落在斗篷肩头的一处。那里因为光线的折射,云霓锦泛出彩虹般的光晕。
他正神游天外,压根没听到师兄刚刚说了什么。
温鹤洲:“……”
他深吸一口气,只得略微提高了一些声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絮之。”
洛絮之猛地回神,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目光终于从斗篷上移开,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茫然。
显然,他根本没听到师兄方才说了什么。
那懵懂的模样冲散了他身上的疏离,竟显得有几分无辜。
温鹤洲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剩下满腹的疼惜。他耐着性子,将刚刚的话又柔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他确保自己得到了自家师弟全部的注意力。
听完之后,洛絮之沉默了。他拉了拉领口,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去。”
“为何?”温鹤洲追问,“你总说要静养,可这归墟顶上,除了寒气便是罡风,如何能静养?”
洛絮之转过身,望向竹舍后方那座被无数道金色符文锁链层层缠绕的巨大洞府。洞府门口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剑身上裂纹密布,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我要看着他。”
又是这句。
温鹤洲眉头紧锁:“苍烨已死,身骸被镇压在此千年,又能翻出什么风浪?况且还有你布下的封印,万无一失。”
洛絮之摇了摇头,转身走向竹舍,“不,不一样了。”他没有细说,只是拢紧了斗篷,姿态坚决。
温鹤洲跟着他走,目光触及那柄古剑便不由一黯。
千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整个修真界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彼时魔尊苍烨不知何故发狂,率领万魔踏平了数十个宗门,扬言要将整个修真界翻个底朝天。
是他的师弟洛絮之,以一人之力于九天之上独战魔尊,最终以近乎道消的代价将魔尊斩于剑下,换来了这千年的太平。
可也是那一战,让原本惊才绝艳的师弟,变成了如今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不得不在此寒山禁地之上,依靠着魔尊骸骨溢出的稀薄混沌之气勉强维持生机。
“可是你的身体……”
“我心中有数。”洛絮之打断了他的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毛领上的一小撮长毛。
温温鹤洲见他如此坚持,知道再劝无用,自家师弟比谁都执拗。
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如今修真界安稳太平,魔域群龙无首,再不成气候。修真界提及你‘息尘仙君’的名号,无人不肃然起敬,那些小辈们更是视你为毕生所向。就连山门招收弟子,都有无数人是奔着你的名号来的。你早该放下这些重担,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听到这话,洛絮之的动作一顿。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师兄的视线,让人看不清表情。但若是离得近了,便能看到他白玉般的耳根处,悄然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绯色。
可同时,他清瘦的下颌轻轻抬起了一分,唇角几不可察地抿起,弧度里透着一股不自知的倨傲和矜持。
像一只被人夸了毛色漂亮,心中暗自得意又故作不屑一顾的大猫。
“虚名而已。”他说。
这副矛盾而生动的模样,让温鹤洲所有的忧愁都化作一声疼惜的叹息。他的师弟曾是何等的骄傲与强大,如今却只能在这方寸之地独自忍受千年的孤寂与伤痛。
他将一瓶丹药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叮嘱道:“这是新炼的养魂丹,记得按时服用,万事莫要强撑。”
“知道了。”洛絮之自然知道大家都是为他好,乖乖将丹药收回袖中。
温鹤洲又叮嘱了几句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深深地看了洛絮之一眼,终究还是带着满腹的担忧化作一道青虹,消失在云海之间。
师兄走后,周遭又恢复了亘古不变的死寂。
几乎同一时刻,洛絮之始终挺直的脊背骤然松垮了下来,方才强撑起的精神像是瞬间被抽空。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洛絮之的身体晃了晃,踉跄了一步,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桌案,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从喉间涌出,他连忙用袖口掩住唇。点点殷红的血迹凄艳地落在了素白的衣袖上。
这可是新衣服啊……好可惜。
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道伤又在侵蚀他的神魂,可洛絮之没有力气走到床边,只是顺着桌案缓缓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桌腿,蜷缩起身体。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冻结。方才在师兄面前表现出的平静与淡然,不过是强撑罢了。
他无意识地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毛茸茸的柔软领子里。
能让他感到安心的触感包围着他,驱散了些许寒意。
意识在痛苦与疲惫的拉扯下渐渐变得模糊,眼皮重若千斤。
旧伤如同跗骨之蛆,在四肢百骸间啃噬着他本就不多的生机。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那个血色的战场。
冲天的魔气,凄厉的嘶吼,以及……那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身影。
忽然,一股异样的感觉将他从混乱的梦魇中惊醒。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房间里。不是活物,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实体。
更像是一缕凝实的青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它没有温度,却有着清晰的手的轮廓,五指分明,修长有力,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侵略性。
它悬停在洛絮之的脸颊旁,似乎在端详着他。
洛絮之的神识在一瞬间绷紧。他像是被天敌扼住了后颈的幼兽,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警钟大作。
他猛地想要睁开眼,想要起身,想要召出自己的本命灵剑。
可身体却像被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连动一下手指都是奢望。
许久,他清晰地感觉到,那缕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气息,缓缓地、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带着近乎贪婪的描摹意味,带着诡异的温柔。
像是隔着生与死的遥远距离,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熟悉感铺天盖地而来。
是……谁……
洛絮之心头巨震,惊骇让他几乎要冲破身体的禁锢。可虚弱的身体与沉重的道伤,像无法撼动的巨山,将他的神魂死死地钉在原地。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能感觉到,那个冰冷虚幻的指尖,正极其缓慢地从他的眉骨滑向他的鼻梁,再到他因病而毫无血色的唇瓣。
你是谁?
为什么……这气息该死的熟悉……
洛絮之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疯狂挣扎,却最终被无边的疲惫与虚弱彻底吞没。
那虚影在他的唇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察觉到他已彻底失去意识,这才不甘地收回,最终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竹舍内,唯有蜷缩在地上的息尘仙君,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依旧痛苦而警惕地紧紧蹙着,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
千仞寒山之上,风雪依旧,万籁俱寂。
只是无人知晓,那位早已被认为身死道消的荒古魔尊,他的一缕不灭执念,已然挣脱了骸骨的束缚,开始夜夜流连在他宿敌的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