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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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石英的陆晕症稍有缓解，精神气还算不错，伍见状放心下来，要石英一同前往觐见总督，同潘大人一起说服他放弃‘禁海令’。
“石英肯定没问题。”伍坞相信石英，但他对海砂颇有偏见，提出建议：“但是海砂姐姐就别去了，徐大人也会来，我怕你又受刺激，像在十三行一样，又闹一场。”
但海砂脸色毫无愧疚之色，反而不容置喙道：“我如果不去，石英被你们骗了怎么办。放心，我有反思过，上次是我冲动了，之后不会了。伍坞带路吧，去总督府。”
伍坞无奈小声嘟囔，他对海砂有种面对大家长式的害怕，见她这般坦然自若，也不敢多言，只能窝窝囊囊不情不愿带着两人前往总督府。
那彦成总督的私宅位于城中的文儒坊，宅邸后门不少商贾官员的家仆求见，守门的小厮眼高手低，任凭门口的仆人低声请求也不肯让他们进，但银子票子招收不误。
伍坞挤进去，早已在这里等候的黄百金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几人来了，连忙塞银元跟小厮陪笑道：“这些是十三潘大人请来的客人，请见总督大人，要去答话的。”
小厮倒也恪尽职守，不加为难，让里面的门童带着四人人进了后院。
总督府后院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造景，小路弯曲，水石相映，移步换景。石英海砂第一次见如此精致造景，不由觉得恍若仙境，飘飘然。
几人不走了不知多少门洞，七拐八拐，绕得石英又头晕了，不由啧声感叹：“这么大的房子，住了多少人啊。”
黄百金嫌弃道：“没见识的乡下人，这里就住总督一家人。人家大官的房子肯定要气派点。”
讲完黄百金就有点后悔，昨日两位澹家女和他也算生死之交，他的语气却还是这般刻薄。
黄百金声音软了几分找补道：“到时候你们见了总督大人，别随意接话，潘大人会帮你们的讲的。”
“好好好。”石英敷衍着。
不知不觉，众人总算来到一处别院，院楼临水而建，颇有雅趣，院里已来了不少官员商贾。伍坞黄百金连忙跪下拜见，石英海砂也照猫画虎跟着行礼。
石英边跪边偷偷瞧了眼屋内的人，昨日在十三行的商贾来了几位，他们围在十三行商司首潘启官旁边，而另一边则坐着徐海琀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官员。官员商贾分坐两边，而正中间坐在主座上，面容和气，笑声爽朗的，便是时任两广总督的那彦成大人。
那彦成总督穿着藏蓝色便服，温和地朝伍坞等人摆了摆手说：“今日友人们相聚闲谈，吟诗赏景，不必这般困于礼节，快起来，搬几张椅子来，坐下吧。”
随即又慈爱地招呼石英：“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澹家神女，天妃娘娘的后裔吧。刚刚潘大人还在说你。如今一见，果真翩若惊鸿，宛若洛神。”
石英听不太懂，但知晓是夸人，怪不好意思的。可惜石英没读过什么书，只能扯着大白话答：“也没那么好吧，谢谢总督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那彦成总督被这粗俗直白的话逗笑，跟对众人道，“还得是我们天朝的姑娘好啊。”
这话自然而然就讲到女人的身上：“男人是阳，女人为阴。男人就当在外拼，女人则应在家打理后宅，恭顺温良，方为阴阳协调。不过那蛮夷就是蛮夷，据说那英吉利居然让一个女人当国王，叫什么维多利亚，这不阴阳颠倒？这要亡国啊！”
众人跟着应和，摸不准总督的心思，但那彦成总督似乎真只是酒足饭饱后随意拉家常：“不过呢，国不可一日无主，这英吉利虽然荒谬，让女人当国王，至少也算是国家之主。可这美利坚这个国家，居然连国王都没有，靠抓阄来选头领。这怎么能管得了国家呢？”
徐海琀听出那彦成总督府弦外之音，连忙拍马屁赞同：“是啊，这美利坚还想和我们天朝做生意，派来了一艘名叫‘中国皇后’号的商船。可这船的国家连国王都没有，怎么能管理得了商人呢？要是倭寇混在商船中，借机入侵，那可得了？”
那彦成总督点头，转头对潘启官等人道：“正是这个道理，士农工商，商人最为低微，但承圣上恩泽，十三行的诸位有如今的地位，要多为皇帝着想，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整个天朝。您说是吧，潘大人？”
众商贾无言以对，反而潘启官点点头：“老朽赞同总督大人的话。但是总督大人，正是要为圣上分忧，我们更应当让这‘中国皇后’号进港。您知晓，最近新来的那位巡抚孙玉庭大人，总是上言总督大人花钱花太多了，说您当初不应该为招安海贼花那么多钱。圣上竟然听信他的谗言，要怪罪您。”
潘启官不愧是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老商人，他知晓那彦成总督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比起为圣上分忧，那彦成总督更在意自己屁股下的位置：“说白了，孙大人上进谗言，无非是朝廷忧愁钱财。只要我们把亏损填补，自然是为圣上分忧。”
“这就要看你们了。”总督大人就等着这句，下套给商人们，“十三行受恩朝廷，理应为国分忧，你们商会得拿出一些表诚意吧。”
商贾们面色难看，显然早被官吏们刮搜油水之事扰得苦不堪言，但潘启官仍旧点头：“自然的，这是十三行应做的，但是大人，竭泽而渔，大窟窿光靠我们是堵不尽了。我们还需要一大笔金银。而现在，光瓒王的宝藏就在我们眼前，于公于私，都应当试试打捞起来。既可解燃眉之急，又可为国分忧。”
那彦成总督沉默，招了招手，带着几名心腹和商贾们进了二楼里间，此时没了外人，那彦成撕下面具，直白地询问：“潘大人，我想知道，这光瓒王的宝藏真的能捞出来吗？我能分几成？”
潘启官拿到了主动权，他自信告知总督：“若是让公家船去，那是一文分不到的。但是如果我们自己去，我保证您能拿大头。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我们需要美利坚那艘船，他们没有国王，第一次来天朝，手续不齐全，定是无法登记在册。我们十三行和洋人教会说好了，等这艘船入港后，就替我们偷偷去捞宝藏，这样既不会被孙大人拿住把柄，也能拿到最多的钱。”
那彦成犹豫：“可是……这毕竟是害的一国之王都丧命的宝藏，不吉利啊。你能保证没有后顾之忧吗。”
潘启官用拐杖指了指石英：“这就是我们请来神女娘娘的原因。陆为阳，水为阴，女人在海上定能一帆风顺。”
石英诧异低声和小伍子嘟囔：“有这种说法吗？”
“管他呢！”伍坞捅了下石英，“快和总督大人说几句好听的。”
“啊……对对对。”石英连忙站起来大声表忠心道，“我们石家从未在海上遭遇过海难。天妃娘娘会庇佑我等一帆风顺。”
犹豫半响，那彦成总督同意并许下承诺：“我会让徐海琀跟随船队。如果顺利拿到宝藏，我会为各位十三行的商人们行方便。”
“包括澹家人。”那彦成总督突然为石英画饼，周围人都为一怔，“只要我在任上，我会为你们船队行方便的，我会看牢澹家船，保护她们的安全。但前提是，要拿到瓒光王的宝藏。”
石英正犹豫怎么开口，见那彦成总督主动提出，欣喜不已，连忙道谢：“谢谢大人！我定当竭尽全力找到宝藏。”
……
在总督府敲定完寻宝事宜后，石英等人便前往港口等待‘中国皇后’号的到来。
黄百金跟着众人追问道：“怎样怎样？总督大人怎么说的，可以开放港口吧。”
伍坞捡了一些告诉黄百金，说完石英还不由赞叹：“那彦成总督真是一个好人啊！我还没想好怎么讲，他就说要保护澹家。他一定是个好官！”
众人沉默，一直没开口的海砂突然问石英：“你真的觉得这个总督是在帮你吗？找到宝藏，保护澹家人，反过来说，一旦你没能找到宝藏，那他就无法保证澹家人的安全。这是威胁，石英，他选择了威胁在场最弱的人。呵呵，真是比海盗还无耻。”
石英背后一冷：“不……不会吧，像小伍子说的，我们是贱民，威胁我们有什么用呢。”
“谁知道呢。”海砂冷笑，“死了上万个平民可以给一个海贼铺路，死几个贱民也不过只是顺手的事罢了。我早该意识到了，血债血还，死一个人就应该由一个人偿还，死一万个人也应当由一万人的血来还。”
姊妹俩相对无言。
走在前面的黄百金也叹了口气，他低声对伍坞讲道：“你不应该拖她们进来的。”
伍坞低头，他只是想赚钱而已，却没想到卷入这样一场黑暗的交易中，他敛下情绪，笑容满面鼓舞众人：“别这么想嘛各位。高风险才有高收益，能加钱都是好事！打起精神，抓紧寻宝吧！”
伍坞带着众人前往港口旁的造船厂，这也是伍坞当小工的地方。
广城造船厂建在港口船坞边，几座大屋厝围成一个巨大的船厂空地，船厂里人声鼎沸，监工领着藤条穿着丝绸大声喊着猪仔，油嘴滑舌的小船工躲在角落里偷偷抽烟斗，叮叮哐哐的打铁推木声不绝于耳，远处船港隐隐飘来摊位包子的香气，与生铁木屑汗渍的味道混合在热火朝天的造船厂中。
船厂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副船舱龙骨，一位肤色黝黑穿着开襟大褂，身材壮实，嘴嚼槟榔的中年人，一手拿着斗墨一手在空中指指点点，唾沫横飞骂道：“哪个蠢蛋量距，这船首差这么多，要撞死人吗？”
他嗓门大的出奇，就是叮铃哐啷的打铁声都盖不住震耳欲聋的斥骂声。
“那是洪大师傅，造船厂的顶梁柱，天天骂人，你们躲着他一点。”伍坞捂着耳朵，小声对石英两人说道。
不幸的是，洪师傅不仅声音大，眼睛还尖，一眼就看到鬼鬼祟祟的伍坞，大声骂道：“小伍子，给我滚过来！又去哪里鬼混了？”
言罢，洪师傅便大步踏来，一把薅住试图临阵脱逃的伍坞：“又跑去跟洋人鬼混？天天尽整些不正经的玩意！以为能从洋鬼子身上捞钱？最后肯定要被他们卖了！认真学手艺才是正道！靠双手踏踏实实挣钱才能用的安心！”
被小鸡仔似领着的伍坞笑的和苦一样，慌忙点头：“当然当然！大师傅你说的对！来，吃槟榔。”
洪师傅满意点头，正要放过小伍子，转眼眼看见石英，诧异道：“哪来的小娘们……不对……是天妃娘娘？”
作为造船吃水的洪师傅，自然认得虹江流域有名的天妃女儿们，但他不禁疑惑：“可是石家的船婆们，不是向来不上岸吗？”
洪师傅手上的伍坞讨好地笑了笑，洪师傅立刻通悟，大发雷霆：“伍坞！你干了什么！为了哄那群洋鬼子，你竟然哄骗石家神婆们下船！你害死我们啊！天妃娘娘会被那些洋鬼子妖怪所害！大水会再淹了我们！”
石英连忙尴尬摇手：“不至于，不至于……”
老头揪着伍坞的耳朵大声斥责半天，震得抬梁顶上的瓦都要掉下来才罢休。他叹口气：“小伍子，你脑子这么好用，做手艺又上道，量尺精度从没错过，这么有天赋，怎么老是想些歪门邪道的路子。”
伍坞被骂得蜷缩一团，不敢发言，小声嘀咕：“都是过时的玩意。”
反而石英忍不住替他说话：“小伍子能赚钱，跟十三行的人说上话，又能和大官们搭上关系，我觉得挺厉害的。”
洪师傅摇摇头，揪着伍坞回到船厂中央，抛出一把铁锤，指挥着伍坞：“去把这艘船舱铆清楚。”
伍坞痛苦地加入这艘巨大船只的搭建中。石英也被这龙骨架吸引，虽然还未完工，但已初见雏形，船舱被分割成七段，像鱼肚般硕大，用来做船桅的巨木已抛光刷油，足已想象其伫立船中高挂船帆迎风起航的样子。
“好漂亮的船啊。”石英赞叹道。
“那当然。”洪师傅得意叉手，毫不谦虚，“这叫福船，是三百多年前郑成功下西洋时候用的船，工序复杂，技术精巧，整个广城就我会这个技术，船板严丝合缝，光刷桐油就要七遍，捻绳要用琼岛产的粽麻，主桅要用笔直粗壮的百年杉木……”
对自己的得意手艺，洪师傅夸夸不绝，甚至还回忆十多年前：“当初石江婆婆要造她那第33艘大船，点名就想要我做的福船，我都想好要备料了，选了上好的衫木，但可惜来了那场水灾……”
石英光听罢连忙拍胸脯道：“洪师傅你别伤心，将来我带石家船队，一定向你订一艘，弥补我们当年石家当年的遗憾。”
“这就对嘛。”洪师傅满意点头，“还是天妃娘娘讲正道，要用传统匠心的船，老祖宗的东西是有道理的，不能跟着洋人学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他们居然用铁皮去造船，简直是胡闹……”
洪师傅还没说完。突然码头上响起钟声，一位小船工冲进工厂，挥着手大声吆喝道：“那个洋鬼子的船进来了！好大一个！”
小船工们纷纷从角落里爬出来，争着到高地眺望，远处海平线上一个黑点逐渐靠近，茫然的大海上尚不能分辨其大小，但随着接近海岸线，大船獠露出他庞大的身躯，这是石英从未见到过的船。
他全身黑漆，由木头龙骨和金属打造，周边有几艘蚂蚁一般渺小的渔船，以显示这个庞然大物令人发颤的巨大身躯，复杂的桅杆上拉满了帆布，张扬着各色彩旗，宛如巨大的不祥怪物。
那是一艘名叫“中国皇后”(THE EMPRESS OF CHINA)号的大船，来自刚刚建立的美利坚合众国，是中美历史上第一艘商运航船。
1784年2月22日（清乾隆四十九年），“中国皇后”从纽约港出发，同年8月到达黄埔港，从世界的一极航行另一极，当第一支西洋参和东方瓷器交易时，这个世界命运的齿轮开始滚动，黄河涌入渤海，密西西比河注入墨西哥湾，从此在世界的海洋上奔腾环流，世间潮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所有人都被这艘船吸引住了，石英更是颤栗发抖，像一尾自出生都在水缸中的金鱼突然被放生大海里，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激动惊喜涌入血液，她已经无法用“漂亮”“精巧”等词汇去描述所看见的这只庞然大物，就像金鱼在宏大的海洋之中无法妄语。
中国皇后号缓缓驶入，咸腥的海味飘散而来，但无人在意，石英连陆晕症的眩晕都抛之脑后，而刚刚她向洪师傅所许诺定船的宣言在这黑色的铁兽面前，已然如齑粉般消散云烟。
洪师傅孤零零站在福船龙骨架边，他想张口骂人，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中国皇后号这艘大船驶入港口，摧毁阻挡她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大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