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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

  •   闫昂霄和闫明薇在上海落脚的第三个月,堂叔闫世昌的“世昌洋行”生意还算安稳,他们住在洋行三楼的客房里,窗外能望见黄浦江上来往的商船,日子虽不似北平自在,却也算得上安稳。闫昂霄每日在家校勘古籍,偶尔去租界的书坊淘些旧书,闫明薇则忙着准备上海女子师范大学的入学考试,兄妹俩的生活平静得像一碗温吞的粥。
      变故发生在五月中旬的一个雨夜。那天闫昂霄正在灯下校勘《诗经集注》,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赵姨的哭喊。他连忙披上长衫跑下楼,只见洋行的伙计浑身是泥,脸色惨白:“表少爷,不好了!仓库着火了!老板为了抢出客户的货,还在里面没出来!”
      闫昂霄的心猛地一沉,边系扣子边往外冲。离仓库还有一段距离,就已经看到雨夜的风裹挟着火星,仓库的木质梁柱被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滚滚中,能看到闫世昌的身影正在里面搬运木箱。“堂叔!快出来!”闫昂霄嘶吼着,想冲进去救人,却被伙计死死拉住:“火太大了,进去就是送死!”
      消防车的警笛声在雨夜中响起,水柱喷射在火焰上,激起漫天水雾。直到天快亮时,火势才渐渐被扑灭,可仓库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当消防员抬出闫世昌的遗体时,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樟木小箱,里面是客户订购的珍贵丝绸。赵姨扑在遗体上哭得昏死过去,闫明薇扶着脸色苍白的赵姨娘,眼泪无声地滑落。
      接下来的几天,闫昂霄忙前忙后处理后事。他才知道,仓库的火灾是因为电路老化引发的,而这批丝绸是苏记绸缎庄订购的高档货,价值十万银元。苏记的管家第二天就带着人找上门,语气冰冷:“闫老板不在了,可我们的货不能少。三天之内,要么赔偿十万银元,要么拿洋行的产权抵押。”
      赵姨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红肿,手里攥着闫世昌的遗像:“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洋行的流动资金都压在了这批货上。”她的儿子闫小宝才十岁,躲在母亲身后,吓得瑟瑟发抖。闫昂霄看着眼前的窘境,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托,深吸一口气:“苏管家,能否宽限几日?我们变卖些家产,一定尽快凑齐赔偿款。”
      苏管家瞥了他一眼,语气稍缓:“看在闫老板往日的情分上,我给你们七天时间。若是七天后还凑不齐,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开了。
      那七天,洋行里一片狼藉。赵姨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和嫁妆,闫昂霄也将父亲给的端砚当了出去,凑了三万银元,可离十万银元还差得远。无奈之下,赵姨只能决定变卖洋行的产权和房产。签字那天,赵姨看着房产证上“闫世昌”的名字,眼泪滴在纸上:“世昌,我对不起你,没能守住你的家业。”
      处理完赔偿事宜,剩下的钱买了两张去宜昌的船票后只剩下三百银元。赵姨的娘家在宜昌开了家杂货铺,只能去那里投奔。临行前,赵姨将一个布包塞进闫昂霄手里:“这里有一百银元,你们拿着。在上海一个人不容易,要是实在不行,就去栗记洋行找栗老板,他和你父亲是老友,不会不管你们的。”
      闫昂霄推辞着不肯要:“赵姨,您带着小宝去宜昌,更需要钱。我们兄妹俩年轻,能照顾好自己。”
      “拿着!”赵姨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当年你父亲在宜昌救过我的命,我不能让你们在上海受苦。昂霄,明薇还是个小姑娘,这世道这么乱,你一定要照顾好她。”闫昂霄看着赵姨红肿的眼睛,终究还是接过了布包,心中满是酸楚。
      送走赵姨和小宝后,闫昂霄带着闫明薇搬出了洋行。他们在法租界边缘找了一家廉价客栈,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两张小床和一张破桌子。闫昂霄看着这样的环境,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工作,让妹妹住上安稳的房子。
      第二天一早,闫昂霄换上那件藏蓝色长衫,将怀表揣在怀里,出门寻找工作。他首先想到的是学校,北平的同窗曾给他写过推荐信,推荐他去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可当他找到圣约翰大学的教务处时,主任却拿着推荐信,摇了摇头:“闫先生,不是我们不愿录用你,只是你在上海没有人脉,学生家长那边不好交代。我们这里的老师,要么是留洋归来的,要么是本地文化圈有名望的,实在抱歉。”
      闫昂霄不甘心,又去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和几所中学,得到的答复却大同小异。有的说“名额已满”,有的说“需要本地户籍”,最伤人的是一家中学的校长,直言不讳:“北平来的先生?现在时局这么乱,谁知道你是不是赤色分子?我们不敢录用。”
      从学校出来,闫昂霄走进一家茶馆歇脚。邻桌的人正在谈论上海的报业,他眼前一亮——他在北平曾为《北平晨报》撰写过古籍专栏,或许可以去报社试试。他立刻起身,前往《申报》的编辑部。
      编辑部里人声鼎沸,记者们忙着撰写稿件,排版工人在一旁校对版面。闫昂霄找到编辑部主任,递上自己的专栏作品集:“主任您好,我在北平曾为《北平晨报》撰写古籍专栏,想应聘贵报的编辑或撰稿人。”
      主任翻了翻作品集,点了点头:“文笔不错,对古籍的见解也很独到。可我们报社需要的是能及时掌握新闻线索的记者,或者有本地文化圈人脉的编辑,能拉到广告和投稿。你刚到上海,没有信息渠道,也没有人脉,怕是难以胜任。”
      “我可以学!我对上海的文化历史也有研究,可以撰写文化专栏!”闫昂霄急忙说道,语气中带着恳求。
      主任叹了口气:“闫先生,不是我们不用你,实在是报社有报社的难处。你要是愿意从事校对工作,倒是可以试试,只是薪水很低,一个月只有十个银元。”
      闫昂霄脸色涨得通红。他在北平也是小有名气的古籍学者,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将作品集收起来,摇了摇头:“多谢主任美意,校对工作我就不做了。”说完,转身走出了编辑部。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傍晚。闫明薇正坐在门口等他,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迎上来:“哥,怎么样了?找到工作了吗?”闫昂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径直走进房间,坐在桌前发呆。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阳春面,闫明薇把碗推向闫昂霄:“哥,先吃点东西吧,空腹对身体不好。”
      闫昂霄看着那碗面,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父亲的嘱托,想起赵姨的期望,想起妹妹跟着自己受苦,心中满是自责。“明薇,对不起,哥没用,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哥,别这么说。”闫明薇坐在他对面,轻声说,“我今天去学校领了录取通知书,上海女子师范大学,我考上了。”她从布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递到哥哥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
      闫昂霄看着录取通知书上“闫明薇”三个字,既高兴又难过。妹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可他现在交了学费杂费,生活费和房租就困难了。“太好了,明薇,你真厉害。”他强颜欢笑,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钱的事你别担心,哥一定会想办法。”
      那天晚上,闫明薇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着哥哥疲惫的睡颜,想起白天去学校时,听到有同学说可以做家教补贴家用,一个月能有三十银元,足够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了。第二天一早,她试探着对闫昂霄说:“哥,我昨天听同学说,有户人家想找个家教,教他们家的小姐读书,一个月二十银元。我想去试试,正好可以补贴家用。”
      闫昂霄正在喝粥的手猛地一顿,粥碗差点掉在地上。“不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刚考上大学,正是好好学习的时候,怎么能去做家教?耽误了学业怎么办?”
      “可是哥,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客栈的房费也快到期了。”闫明薇小声说,“我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去,不会耽误学业的。那家小姐才十岁,很听话的,我能应付过来。”
      “我说不行就不行!”闫昂霄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学生,首要任务是学习。钱的事我会想办法,大不了我去古籍书店做整理工作,或者去刻印章卖钱,总能凑够学费和生活费。”他想起自己刻印章的手艺,北平的书友曾说他的印章刻得好,或许可以在上海试试。
      “哥,刻印章能赚几个钱?而且你还要校勘古籍,身体会吃不消的。”闫明薇急得红了眼眶,“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能为这个家分担了。那家雇主我已经打听好了,是法租界的商人,信誉很好,不会欺负人的。”
      闫昂霄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心中满是感动。他知道妹妹是为了这个家,可他实在不忍心让妹妹放弃学业。“明薇,再给哥三天时间。”他深吸一口气,“要是三天后我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再谈家教的事,好不好?”
      闫明薇知道哥哥的脾气,点了点头:“好,我相信哥。”
      接下来的三天,闫昂霄跑得脚不沾地,几乎踏遍了上海所有的古籍书店和文化机构。他去了“翰墨斋”,老板翻着他的作品集连连称赞,却在谈及录用时面露难色:“闫先生,实不相瞒,小店最近生意惨淡,连学徒都裁了两个,实在雇不起先生这样的人才。”他又去了“文渊阁”“古籍堂”,要么是直言“不缺人手”,要么是开出的薪水低到连糊口都不够,且要兼顾搬运书籍等杂活,与他的学识和身份相去甚远。最后一家书店的老板倒是愿意让他帮忙校勘古籍,但只给计件酬劳,一页纸一分钱,若想凑够学费,怕是要日夜不休地干上三个月。
      闫昂霄攥着那叠薄薄的校勘样稿,站在书店门口。他终究还是没接那份校勘活——不是嫌薪水低,而是知道自己一旦接下,便会被无尽的琐事缠住,再无精力研究古籍,更怕哪天累得倒下,连妹妹都无人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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