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可居》刺缘

63、月积

　　周一早上七点四十分，源合县。

　　县委办综合科的门被推开，厉宗南提着公文包走进来，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他比大多数同事早到，这习惯自从工作后就一直保持。

　　L大毕业，他直接考了本校研究生，作为交换生去了鹰国，毕业在那边实习一年，回国后，他选择了N市一个偏远的源合县起步，真正从零开始。

　　厉宗南主动承担繁琐，大家不愿意接手的活，撰写无人问津的报告，梳理积压的档案，协调扯皮不断的一些纠纷。

　　他的同学、朋友有下海经商的，有进入炙手可热的重要部门任职的，起点都很高，厉宗南也可以，他却选择了大家眼中不起眼岗位，综合科，顾名思义，负责协调工作，听起来就事多，而且大多时候，光鲜成绩归别人，背后辛劳是他。

　　厉宗南对此并不在意，每天早到晚走，永远面色平静，说话声音坚定、清晰。没人会小看他，知道这是条龙，暂时在这潜着而已。

　　他成了县委办公室的厉科员，办事靠谱，国外留学回来，家庭背景成谜，一看长相和气度，前途是差不了的。

　　厉宗南全力以赴，低调汲取着基层工作的一切养分，快速领会领导未言明的意图，着手平衡涉及的利益，学会在规则范畴内，甚至卡着边缘达成目的。

　　这是一个优秀政治家必备的职业素养。

　　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要材料，找厉宗南。

　　上午九点，武主任匆匆走进办公室：“紧急会议，众创科技项目，宗南拿着相关资料和我去。”

　　县委会议室内气氛凝重，众创是N省重点引进的科技项目，总投资35亿，由两家企业联合投资建设，问题是，经过大师指点，老板选址横跨两个县的中间地带，土地权属、管理权限划分不清，两个县为此争执扯皮，影响项目推进。

　　“这是咱们自家的第四次协调会。”主管经济工作的林县长揉着太阳穴：“两边都坚持权益管理，一条条摆列出来，市里也拿不出解决方案，先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

　　几个主要领导纷纷发言。

　　土地资源局领导说：“必须明确源合县六项权益里、要有四项为主管单位，根据被占地面无可厚非。”

　　财政局长提出：“成立联合管理小组，分而划之。”

　　都是老生常谈，市里能明确早就明确了，两个县级别相同，市里有领导在各自后面站位不同，谁都不肯让步。

　　“大家还有什么看法？都说说。”林县长看着众人。

　　通常这种会议，厉宗南只负责分发资料和记录。

　　会议室安静下来，一时间也没个良策。厉宗南放下笔：“林县长，我有个想法，不如换一个切入点。”

　　林县长看着气度不凡的年轻同志：“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我们最关心的是谁来管的问题---”厉宗南声音沉稳，腰板挺直：“两个县争执的核心，我做过会议纪要，大家在乎的是税收分配、政策考核后的政绩归属。如果我们能绕过管理权，直接解决了实际问题呢？”

　　分管经济的副县长皱眉：“不明确主管，税收怎么分？怎么考核？算谁的？”

　　“由我们提出来，有了合理解决方案，就成了我们的优势。”厉宗南细长的眼睛沉稳有力：“我研究过国内外类似案例，有一种轮值共管外加利益共享模式。建议由市里成立临时管理办公室，两个县轮流担任执行，每届2年。税收按管理期贡献值，灵活分配，政策考核指标合并计算，可以按比例分摊。”

　　“听起来还是老一套。”有人严肃接道。

　　“关键在细节。”厉宗南继续道：“需要制定完善的权责清单，明确轮值方权利，以及需要共同决策的范围。很重要的一点，我们可以在我们源合县设立专属基金，将部分税收注入，用于公共服务，市里领导愿意看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林县长眼睛专注：“继续说。”

　　“我注意到，我们这边人才引进政策上有些薄弱。我们可以协调N省人社局，在我们这边做试点，由市里直接授权我们源合县，这样既解决了政策落地问题，又对未来快速发展打下基石。”

　　招商局长质疑：“想法不错，但柳县能同意吗？谁来协调这些部门？市人社局、财政局、税务局，招商局，开发办...这得开多少协调会？”

　　厉宗南面色不变：“不需要大规模协调会。我们可以采取定点突破，逐层推进方式。先与柳县的主要领导们分别沟通，找到他们各自最关心的问题，做出针对性解决方案。比如那边重视固定资产投资指标，我们关注的是研发和技术，要申请各项专利……..”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林县长很有魄力的宣布立即成立专项工作六人组，他指定厉宗南担任组长，负责具体方案策划和协调工作，直接向他汇报。

　　消息传开，综合科有人议论：“这是要出海潜水了。”

　　有人啧啧：“忍不住要显形了？”

　　有人说酸话：“让他去碰钉子去，柳县领导可是硬茬子。”

　　厉宗南根本不在意那些闲话。当天下午，他提着一个文件袋，先去了柳县县委。

　　主管工作的周县长以强硬著称，厉宗南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允许进入办公室，周县长头也不抬在那签文件：“源合县的？如果是老调重弹请回。”

　　厉宗南不慌不忙地坐下，从文件袋中取出一份材料：“周县长，我研究过你们过去三年的工作报告，您将化工产业集群作为发展重点，但缺少大型研发平台。众创的投资方是胜达，想必您也熟知，他们这次计划建设智能研发中心与国家发展同向而行，会被大力支持，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周县长抬起头，看着眼前高大英俊年轻人，仔细听口音带着点北市味道。心里不由细细思量起来。

　　“如果按现在效率，我想众创到底要不要落地，落地去哪里，他们会重新思量。这是我的解决方案，可以明确众创无论注册在哪里，其产生的固定资产投入，研发成果等一系列指标，都可以按一定比例计入源合县和柳县的考核。”

　　周县长不动声色，言语简练：“怎么保证？”

　　“通过省里统计局和人才市场的调研------”厉宗南又取出一页纸：“这是可能来我们这里的高端人才预测，基于国内以往的投资模式做出的判断，有了人才什么就都有了。”

　　周县长终于接过材料，仔细看了十多分钟：“有点意思，你们的林县长是个会识人用人的。”

　　“坐到你们这个位置的，必是如此。”厉宗南气定神闲，带着一种干净气度。

　　“今天同样需要您的支持。”他语速不快，但很坚定：“源合县关注专利申请、高层次人才引进。众创的投资方胜达很看重汽车制造这一项业务，据我所知，股东们出国考察后，众创只是他们投资的一家，后续还会有新业务，譬如您注重的化工方向，这正好闭环他们的发展方向。”

　　棋局无声，落子无痕。

　　五十多岁的周县长突然笑了：“和我说说，你们林县长是不是特别重视你？”

　　厉宗南接上，缓缓说:“您很了解他。”

　　“好好干，你很聪明。”周县长态度变和缓了，把手伸到厉宗南面前。

　　厉宗南站起身，也伸出手握住了周县长的手掌，两个人之间的友好沟通算是正式确立了：“等您好消息。” 从和周县长说了几句，他就知道这个精悍的中年人肯定是个实干家。

　　离开柳县，厉宗南又去税务局。同样的策略，他切入关注点，销售额度和出口创汇指标。他提供的数据显示，众创项目完全投产后，预计可为两个县带来年均18亿往上的出口额。

　　三天内，厉宗南单独拜访了相关单位，与多位处级以上领导进行了非正式沟通。他只谈具体问题，提供协商出的解决方案。

　　这期间，他在柳县的人社局遇到了一个人，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等一下。”

　　一个陌生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像刚大学毕业，戴着眼镜，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

　　厉宗南回过身。

　　男生眼镜后面的眼睛很灵活，仔细看着他，一脸的好奇和探究：“我刚听见有人叫你名字，你是厉宗南吗？”

　　厉宗南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那你认识傅九莲吗？”

　　厉宗南站直了，正色道：“认识。”

　　“我是她高中同桌。”李洲很高兴，随即问：“她还好吗？”

　　厉宗南眼睛微垂：“挺好的。”心里一动，又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的？”

　　李洲没有多想：“以前读高中时，她在纸上写过你名字，我问她写的谁，她没说话，在你名字下打了个大对钩。”他莞尔：“傅九莲可有个性了，看着冷淡，人蛮飒。”

　　厉宗南心神颤动，继续问：“她经常写我名字？”

　　“.......”李洲忽然反应过来，这是隐私，不好乱说，望着眼前英俊高大男人，试探问：“请问，你们什么关系啊？”

　　厉宗南低声说：“她是我爱人。”

　　“啊？！”李洲一脸惊讶，睁大眼睛问：“你们结婚了？”

　　“还没有。”厉宗南笑笑：“以后会。”

　　李洲点头：“我就说呢，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当年在我们那一届很有名，人长的灵醒，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号称粉黛双娇，好几个男生暗恋她，她都不搭理 ，守着个黑日记本，写的都是你。”

　　想到往事，李洲嘴角翘起：“我给她把风，老师一来，我就用暗号提醒，她装模作样赶紧翻书，反应可快了，哈哈哈，很好玩。”

　　李洲兀自哈哈笑着。

　　记忆就像炸开的碎石，厉宗南想起那天她在海边，立在礁石上，一张张撕扯着什么，往海里一下一下仍着，他脑子一阵翻搅，心脏阵阵收//缩.........

　　她离开W市时，最后看过来的眼神.....空的。

　　厉宗南勉强维持住礼貌和体面，他和李洲交换了电话号码后，赶紧离开。

　　他开始是慢慢走着，最后快走起来，不知怎么就好像闻到了海水的气味，是记忆里的气味，混着血腥气的味道，那天晚上，他也站在那个位置，猜想那被她丢水里的是什么，原来是她写给他的日记，连同对他的爱，她不要他了。

　　不行，她不能不给！她也不能不要他！以后换他多给她，都给她..........

　　厉宗南起早贪黑加快进程，七天后，当赵市长召集两县领导开协调会时，意外发现气氛明显不一样了。让他惊讶的是，源合县和柳县领导都笑呵呵的，源合县已经准备好方案初稿，每个关键条款后面都附有相关单位的反馈意见。更让他惊讶的市里相关领导也都意外和谐。

　　“你怎么做到的？”会后赵市长忍不住问林县长。

　　林县长微笑，神色谦逊也不邀功：“我们有个小同志很不错，提前做了些沟通工作。其实各部门不是不想解决问题，只是需要找到共赢的方案。”

　　厉宗南展现出全程把控能力，考虑了各种可能出现的矛盾点，甚至预判了两年后可能产生的管理交接问题。

　　接下来，他与团队，协调市财政局、税务局、人社局等八个部门，为两个县争取到了相关配套政策。

　　方案最终在市委办公室上通过。

　　两个县领导罕见地同时表态支持，市领导对这次众创落地工作给予高度评价。饭局上，林县长拍了拍厉宗南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宗南，水少，也能养人啊。”

　　厉宗南微笑举杯，一如既往地低调。

　　项目启动那天，项目奠基仪式热闹非凡。主席台上，各级领导依次发言，闪光灯不断。厉宗南站在人群后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身旁的李洲忍不住问：“南哥，项目能成，你功劳大啊，怎么不上台？”

　　厉宗南望着远处的众人：“力道要沉在内里，效果才好。练太极的，都知道发力的地方不在表面。”但必须要快速站稳脚跟！他现在只觉得时间不够用，他应该早一年回来的，不应该在鹰国实习那一年积累狗/屁经验。

　　昨天，他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好，我是省委政研室的小李，秘书长看了你的协调方案，想请你明天来一趟，聊聊区域协调发展的一些想法。”

　　厉程不至于害死他，虎毒不食子。但不顺眼使绊子的事是能下手的，瞬间倾轧，教训，就是让你知道他动一下手指，你什么也不是。他在英国那三年，每次回来他都被拦截，但凡被逮住，都是麻烦。

　　如果不早点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所有努力都可能功亏一篑，会更耽误时间和发展速度，但厉程手再长，不是一个圈子的也不好施展，表面还是要脸的。

　　如今厉程老了，而他儿子长大了，随着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阅历越来越深，未来的舞台，一定有属于他厉宗南的一席之地。

　　厉程安排的那个杜家女，想要，他自己六十也能娶！

　　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傅九莲，她成了他心里的偏执，很长一段时间，他想忘了傅九莲的，尤其知道她找了男朋友后，各奔前程对谁都好.......

　　然而，港城那次的意外相逢，把所有的一切都勾起来，厉程的威胁，年轻时候的伤害，她和那男人的苟且，他们曾经的甜蜜，如一阵大火席卷了他，爆裂出一种深刻，撕开了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

　　他想得到她，他要得到她。

　　他不能天天跟着她，现在他也不能乱，必须稳，要是连他都不稳了…..

　　怎么做？傅九莲才能和那个男人断了？才能原谅他？和以前那样对他，如今他像被捆缚住了，进不得退不得。

　　他知道，那天超市，她早看到他了，她是故意气他的，故意和那男人勾缠，小话不断，也的确气到他了，他恨不得捂住她嘴，直接把人带走。

　　他什么都敢做，可他知道做了的后果。

　　最难受的，有天晚上做梦，傅九莲对他又闹又笑..........他不愿意醒来，想起傅九莲让他吃那些黄果子时候的美好，那张他们在林间深情对视的照片，能证明他们都爱过彼此。

　　谁也不知道，当年他到报警偷猎案时，拿去的相机，内存卡上的数据没被覆盖，被相关技术人员都导出来，帮他刻录在磁盘上，那里面有他俩同框。当年，她年纪小，他拒绝承认自己喜欢上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女孩子，可是，情不知所起，他的眼睛骗不了人，那时候，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她吸引，被给勾住了。

　　多年后，一把剑朝他刺来了…………..

　　那场由恶语相向和差点溺亡而形成的黯殇是他不为人知的卑劣，凝成了一颗朱砂痣，这抹红擦不掉了，那就不擦。

　　他不允许自己软弱，他将要行走在一条充满权衡与算计的路上，每一步，他都要带着一种重量与温度，他是傅九莲的二哥，是她少女时期的爱慕者，是她曾以为的英雄，最后成了她眼中的混蛋。

　　他有着无法与人言说的崇高目标，那是她曾对他的期许。他会努力去做，坚定不移的。这或许是他对自己，也是对曾经的傅九莲，所能做的爱情回馈。

　　厉宗南望向远处渐渐升起的朝阳，想着出国的她何时才能回来，他以后出国都会受限，如果哪天，傅九莲和他生气，一个人跑国外，他就只能干着急吗………….

　　似乎预见了那种景象，厉宗南眉头微皱，这怎么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