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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天 ...

  •   招妹想妈妈了。

      她曾像女儿爱自己一样爱自己的妈妈,也曾像女儿怨自己一样怨自己的妈妈。

      凌晨的天还不亮,世界还是黑的。

      风刮得轻,像是怕惊醒睡着的人,也怕惊醒死去的人。

      她曾不敢走夜路,如今成了鬼,她大着胆子走夜路。

      她飘过高房子、飘过矮房子,飘过寂静的夜。

      狗叫一声,又低下头睡了。灯泡在风里闪烁几下,像老旧的眼。

      她飘到母亲父亲家的时候,天还没亮。

      依旧飘上房顶。鬼的身体理论上不会累,可她好累。

      她需要休息,于是就休息。这是从前得不到的东西。

      晕晕乎乎的,她突然就想当一辈子鬼。

      ...

      她听到屋里传来细碎的声音,却没打算去看。

      她知道那是谁。那声音她听了二十年。

      她一开始心疼母亲,小小年纪就帮母亲分担,听母亲诉苦。

      后来她也成了母亲,才明白那苦是代代相传的病。

      她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弄得麻木。

      如今死了,反而能品出一股奇怪的味。

      她爸呢?她哥哥弟弟呢?

      为什么全是女人啊?为什么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全是女人啊?

      男的呢?

      男的要吃饭,为啥不自己做啊。

      男的要穿衣,为啥不自己洗啊。

      男的要下地,可女人不下地吗?

      男的要孩子,可他自己又不生,女人生了男的又不带。

      这到底是干啥呀!

      她想起小时候她也问过妈妈,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爸爸不用干这些,哥哥不用干这些,弟弟不用干这些。

      他们啥都不干,吃的还比谁都多!

      母亲当时怎么说的?

      ——“男人要下地干活。”

      可是她这一看,田里的女人比男人多啊!

      ——“男人要出门干累活,赚钱养家。”

      可她一问,男人又不让女人出去打拼啊。

      “女人受不了,女人等着我们养。”男的这样说。

      可你倒是让我出去啊!

      “女人只能干家务活。”

      可男人连这点家务活都干不好!

      招妹就这样慢慢想,心越想越拔凉。

      ...

      天色渐渐亮了,母亲起床。父亲在打鼾。

      母亲烧火、烧饭,父亲在打鼾。

      母亲喂鸡、洗衣,父亲在打鼾。

      父亲终于醒了,打了个大哈欠,穿上鞋,喊:“早饭咋还没好?”

      母亲连忙应声:“马上好,马上好。”

      那声音谦卑得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风。

      招妹看得心酸。

      小时候她也这么看过,心疼妈妈。

      但那时候,她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日常。

      她甚至觉得父亲勤快的时候,是个好人。

      可现在,她发现——那种“勤快”只出现在有别人看着的时候。

      她飘进屋,看见父亲坐在饭桌前,夹了第一筷子菜。

      “盐多了。”他说。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筷子去倒洗脸水。

      她没解释,也没争。

      她早就不会争了。

      招妹想哭。

      她忽然想起,那年她刚出嫁时,母亲在门口叮嘱她:“忍一点,家才和气。”

      她当时点头,还以为那是母爱的智慧。

      现在她才懂,那是母亲无力的遗言。

      ...

      母亲洗完碗,开始劈柴。

      她爸拿着手机,哈哈笑着。

      屏幕里,是跳舞的女人。年轻的,白白的。

      “现在的女的,开放。”他笑。

      母亲装作没听见。

      “你看人家那身材。”

      母亲的手一顿。

      她忍着。

      他还在笑。笑得像个孩子。

      “我年轻时要是娶上这么个,得福气啊。”

      母亲还是没说话。

      只是往灶里又添了一把柴。

      火噼里啪啦地响。像她心里那点快熄了的火。

      ...

      招妹看得心里一阵阵疼。

      她忽然明白了女儿当初为什么哭着说“不想嫁”。

      原来女儿不光是怕嫁错人,她怕的是——一生都活在这种“忍”里。

      她忽然觉得,她们三代女人,是一条看不见的线。

      母亲拴着她,她又拴着女儿。

      每一代都在为上一代的忍,付下一代的代价。

      ...

      母亲午后在院里晒衣服,阳光照在她白头发上,像灰。

      “妈——”招妹轻轻唤。

      母亲转了转头,好像听到了。

      “妈,我是招妹。”她飘下来,站在母亲面前。

      可母亲看不见她。

      风掠过院子,母亲的眼角忽然湿了。

      “咋还想哭呢。”她自言自语。

      她又去灶房,切菜、烧火,像几十年来的每一个黄昏。

      招妹看着,忽然跪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跪。

      也许是想求母亲原谅。

      也许是想原谅母亲。

      “妈,你不是错的。”她喃喃,“你只是被活着的规矩养成的。”

      “我也是。”

      她想到丈夫、婆婆、儿子。想到那个破烂的屋子,那个不曾有她名字的家。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从母亲那代开始,或许从更早开始。

      不是母亲造的错,是母亲被错活成了样子。

      ...

      天渐渐暗。

      父亲喝了酒,躺下。又开始打呼。

      母亲坐在门口,抱着膝盖。

      她看着天边的月亮,嘴里轻声念:“要是我下辈子能当个男的就好了。”

      她又笑了笑,“可我不是想当男的,我只是不想这样活。”

      招妹听了,眼泪不受控地掉。

      “妈,我也是。”她说。

      不想当谁的妻,不想当谁的母。她只想当她自己。

      ...

      其实她们家在村里不算坏。

      招妹从小就懂得知足。

      她活着的时候觉得,她爸虽然懒,虽然不咋干活,但至少不赌,也不是特别重男轻女。

      在她的记忆里,他多数时候只是坐在屋门口抽烟,嘴角叼着一支旱烟,天塌下来也不会挪动半步。

      对比其他人家,女孩子叫啥?

      招娣、盼弟、来弟。

      她有几个朋友都叫那样的名字。

      她呢,叫招妹。

      不算太坏。招妹满足了。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有个哥。

      她哥的名字里有个“昭”,听说那是花了钱找人算的,说带“日”能旺祖坟、旺家运。

      她小时候不懂这些,后来长大点儿,心里有股子闷气。

      她偷偷在心里,把那个“昭”改成了“招”——

      “昭妹”变成“招妹”。

      那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改,也许是赌气,也许是报复。

      她记得自己还笑过,笑得眼泪掉下来。

      那种笑就像烧火时蹦出的火星,转瞬即逝,烫自己一身。

      不过也没人会问她:“招妹啊,你那个‘招’是哪个招?”

      没人问,更没人记得。

      名字只是用来喊的,不是用来被理解的。

      可这无心之举,倒真像是“招”来了几个妹。

      只是那些妹妹——有的早早成了鬼,有的被送去了别家。

      “家里的赔钱货一个就够了。”

      她爸是这样说的,语气平平,像在谈论一条被卖的猪。

      那年她才七岁。

      她哭着跟妈妈说:“我不要叫招妹了。要是我不叫这个名字,妹妹们就不会来,也不会成了鬼。”

      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嘴角勉强带点笑意:“别瞎说,这世界的事,哪能由我们定。”

      那笑一闪而逝,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

      再后来,她被催婚。

      她妈说:“你哥要娶媳妇,得备彩礼。”

      她爸说:“家里养女儿是赔的,早点嫁了省事。”

      招妹那年十八岁。

      她想不通,凭什么哥哥娶媳妇的钱,要她出嫁来换?

      她想到了家里那群鸡。

      明明家里有母鸡,会下蛋。

      可她爸非说母鸡下的蛋不是自家的,要把母鸡卖了换钱,再去别人家买只新的母鸡回来下蛋。

      买来的母鸡下的蛋,就成了自家公鸡的功劳。

      她小时候觉得那是笑话,后来明白了,那就是命。

      ——女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能换彩礼、能下蛋的母鸡。

      她妈在一旁忙着补衣服,嘴里嘟囔:“嫁过去就好了,谁不是这么过的。”

      她爸叹气:“女孩子嘛,总要有人养。”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屋子里特别冷,连火塘都烧不出热气。

      后来她出嫁,家里热闹了一阵。

      母亲在院子里哭,哭得断断续续;父亲在屋里喝酒,喝得理直气壮。

      哥哥笑着对她说:“招妹,你这次可算派上用场了。”

      那句话,她一辈子都没忘。

      ...

      父亲,果然老了。

      腰弯得更低,烟抽得更勤。

      他倒也没再骂母亲,只是沉默得更长。

      可那沉默,比骂人还狠。

      那是一个人一辈子对另一人劳动的默认与剥夺。

      他不再动手,却也不曾反思。

      母亲的头发白了,指甲里常年有灰。

      她在梦里喊过一次:“我累啊。”

      父亲翻个身,接着睡。

      招妹那一夜飘在他们头顶,看着两张脸,一张老得狠心,一张老得顺从。

      她忽然意识到:

      母亲不是不觉醒,而是觉醒也没路走。

      父亲不是坏,而是坏得理直气壮。

      ...

      风吹动窗纸,她轻轻飘起。

      那一刻,她不是鬼,是风。

      她想起那句话:“人死了,也要干活。”

      ——可这次,她决定换一种干法。

      她要干的,是不再为别人。

      她俯视着母亲那单薄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阵疼。

      可鬼的身体感受不到疼,于是那阵疼,就变成了火,一团火在她身体里烧。

      她对自己说:“妈,你歇歇吧。”

      她抬头,看向天边的那一片光,嘴角轻轻一弯。

      ...

      死神又来了。

      黑袍在风里晃。

      “查完了吗?”死神问。

      “差不多。”招妹说。

      “那你父母呢?”

      招妹拿出账本,笔尖在页上划。

      【父亲——五十分】

      【母亲——零分】

      死神皱了皱眉,“零分?”

      “她不该加分,也不该负分。”

      “那是什么?”

      “她是根。所有罪都从她这里发芽,可她不知道。”

      【第四天·母亲、父亲】

      母亲是她的前世。

      父亲是她的命数。

      她在她们的命里诞生,在她们的命外死去。

      ——她们都不是凶手,

      但她们活得太久,久到连错都变成了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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