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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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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惬意透过窗棂,浅浅映在沈乐遗略显苍白的脸上。她端坐于主位,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素面檀香扇冰凉的竹骨,好似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岁月。
萧奚然被素雪引进来时,第一眼就瞧见了那柄扇子。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心头如被细针轻轻一刺。那把扇子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父亲当年亲手打磨,赠与沈乐遗,作为二哥萧奚晏的定亲信物。
二哥……想到那位风姿清逸、宽和通透的兄长,萧奚然骤然心里一痛。
沈乐遗的目光,也落在萧奚然手中那柄名为“寒竹吟”的折扇上。扇骨乃昔年其父沈墨亲手所选上好湘妃竹所制,竹节匀称,包浆温润,曾被萧奚晏珍爱异常,常年随身。
她握着檀香扇的指尖微微发凉,彷佛又看到了父亲眉眼温和、含笑注视的模样。如今,制扇之人与执扇之人皆已故去,物是人非,“寒竹吟”却到了萧家三郎手中。
萧奚然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率先开口,“沈宗主。”他拱手,执礼甚恭。
沈乐遗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即便拂云宗与停云楼联姻未成,你我两家,也不至于生分至此。三郎,从前你萧家上下,都唤我‘阿识’。”
萧奚然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只垂眸盯着地面,言辞间带着几分踯躅:“这门亲事……”
“当年两家各有难处,退亲之事,萧叔叔早已亲自与我分说清楚。”沈乐遗语气淡然,如叙寻常,“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倒是此次青云大会,于停云楼而言甚是敏感,三郎怎会在此时登门拜访?”
青云大会三席之赏《烬天录》,出自“血手修罗”萧烬。江湖中无人不晓,三十年前的萧烬,本是停云楼惊才绝艳的少楼主,谁知后来竟自甘堕落,血洗师门,投身魔教,凭此邪功造下无数杀孽。
想当年停云楼剑法超绝,名动四海,何等风光!可惜自出了萧烬这个叛徒,从此一蹶不振,声名也一落千丈,再难恢复昔日荣光。
也正因如此,此番青云大会,停云楼自是无颜参加。即便萧奚然暗中前来,也只隐于隔间观望,并未正式露面。
如今,这位萧家最是风流不羁的三公子,竟会在青云大会此等敏感时期,如此郑重地登门递帖?
萧奚然沉默了许久,只垂眸盯着地面,似在反复斟酌词句,难以启齿。
沉默中,沈乐遗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轻声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三郎,是为顾大侠而来。”
萧奚然猛地抬头,心中暗叫厉害,面上只得讪讪一笑,“你……你都知道了?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阿识你。”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沈乐遗的声音依旧平静。
“无相兄……哦不,长歌他,算是我师叔。”萧奚然心念电转,不知道沈乐遗究竟了解到何等程度,试探着开口。
“他是使刀的,停云楼何时弃剑改刀了?”沈乐遗挑眉喟然道。
萧奚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吐露实情:“他是我外祖的弟子,是我母亲的小师弟。我二人此番冒昧之举,实是为了……十六年前那桩旧案……”
沈乐遗闻言心下一凛,观他神情悲切恳挚,知其所言非虚,直接吩咐左右,“请顾大侠。”
却说那十六载春秋轮转,江湖代有才人出,各路英豪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有一段埋没的旧案,如附骨之疽,刻在顾、萧二人心头。
顾长歌自幼被隐居山林的得道高僧远山大师收养,授以根基。远山大师本是萧奚然外祖,早已看破红尘,不问世事。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十六年前的一个雨夜,惨祸骤临。远山大师及其前来探视的女儿(即萧奚然之母),竟双双毙命于禅林之中。凶手手段残忍酷烈,令人发指,二人周身经脉尽碎,心脉如被烈焰焚灼,肤现诡异的赤红莲纹。这正是那早已失传的魔功《烬天录》中的招式——“余烬红莲”。
万幸的是,远山大师在遇害前似有所感,已将年幼的顾长歌送至挚友穆云荒处。穆云荒乃江湖退隐多年的神秘刀客,其修为深不可测,见故人遗孤,心生怜悯,遂将一身惊世骇俗的绝世刀法倾囊相授。
自此,顾长歌便跟着这位新师父,在人迹罕至的绝峰之巅,日复一日地磨砺着他的刀与心,直至艺成下山,锋芒初露。
而萧奚然,一夕之间,外租与母亲皆亡。他与顾长歌,一个背负血亲之痛,一个承载师恩之仇,立誓要手刃那共同的仇人。
自魔头萧烬之后,数十年来,江湖上唯一被公认练成《烬天录》的,唯有昔年的魔教左使“血手魔君”沙霍林。然,此人亦如人间蒸发,多年来销声匿迹,寻无可寻。
仇人渺茫,前路彷佛已绝。
便在此时,风云再起。《烬天录》重出江湖。镇北盟竟将此魔功置于青云榜三甲之赏!此讯如星火坠入荒原,瞬间点燃了顾长歌和萧奚然心中的希望。
既然一时之间寻不到那沙霍林,便先拿下这本魔功,或可从中窥得此魔功的运转法门与破解关键,觅得仇人踪迹。
于是,本对青云榜虚名不屑一顾的顾长歌,为这不得不为之事,毅然提刀入局。而萧奚然则隐于幕后,为他策应周全,打点消息。
一场围绕《烬天录》的暗潮,就此汹涌而起,殊不知,这究竟是复仇的序幕,还是另一个更大漩涡的开端……而沈乐遗机缘巧合下被卷入这场纷争,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因拂云宗和停云楼往日的姻亲关系,十六年前这场祸事,沈乐遗也曾耳闻,却只知大概。此时听萧奚然细细说起过往惨状,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总会温柔唤她“阿识”的萧夫人,笑着往她手里塞蜜饯糕点的模样,心头泛起细密而绵长的酸涩。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窗外隐约传来市井声。
就在此时,帘栊被猛地掀开,顾长歌大步走了进来,显然已在外面站了片刻。他脸色绷得极紧,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与疏狂的眼眸,此刻深沉得吓人,彷佛有暗流在深处汹涌翻腾。
萧奚然叙述的往事,一字一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口。十六年前那场血腥、模糊的惨剧,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在眼前重现。
他目光扫过屋内,恰好捕捉到沈乐遗眼中那一闪而逝、未来得及收敛的感伤。像一滴温水,意外地落在他翻涌着仇恨与怒火的心湖,激起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涟漪。
沈乐遗垂着的眼眸,长睫如蝶翼般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握着檀香扇的指节动了一下,那细微的感怀似薄雾被风吹散,瞬间从她身上剥离得干干净净。
再抬眼时,她的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彷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容,不过是顾长歌气血上涌时产生的错觉,“顾大侠来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
顾长歌大步踏前,靴底在青砖上沉闷地发出声响。他全然不顾昨日被擒受缚的狼狈,对着端坐的沈乐遗,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去,一揖到底,竟是行了个大礼,脊背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头颅低垂,脖颈因用力显出僵硬的线条,声音带着一丝字字清晰的干涩:“沈宗主!昨夜……是顾某狂妄失礼,唐突了宗主!顾某在此……郑重赔罪!”
这一揖,他维持了数息,仍不起身。
沈乐遗缓缓抬起手,那只苍白纤细但能执掌一宗事务的手,轻轻虚扶在他紧绷的小臂之下,“顾大侠,请起。”
顾长歌顺着那细微的力道直起身,目光下意识地追寻而去,恰好撞上她唇边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只觉得呼吸一窒,那抹昙花一现的笑意,好似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她眉宇间的病弱与淡漠,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光华。
他怔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声响远去,竟忘了反应,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般呆立不动。
直到腰间被一记不轻不重的指节捅了一下,萧奚然带着几分无奈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无相!”
顾长歌猛地回神,胸腔里那颗停滞的心脏彷佛这才开始狂跳,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他慌忙移开视线,下意识挺直了脊梁,试图掩盖方才那片刻的失态。
回过神后,顾长歌突然想起还有未尽之言。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不羁七分锐利的眼睛,此刻灼灼如火,紧紧锁住沈乐遗,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孤注一掷的恳切。
“顾某深知,此请强人所难,更无颜开口。但那《烬天录》……”他话音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彷佛压下翻涌的气血,“关乎十六年前的血案,关于恩师与师姐枉死的真相!顾某……恳请沈宗主,念在逝者冤屈,念在……拂云宗与停云楼旧日情分,允顾某誊录一份秘籍!”
他双手紧握,微微颤抖,全然不见昨夜那般桀骜不驯,“顾某愿以性命立誓,此秘籍只用作追查真凶,绝不用以为祸江湖!事成之后,顾某……听凭沈宗主发落,绝无怨言!”
萧奚然见状,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与顾长歌并肩而立。他神情肃穆,撩起衣摆,竟是朝沈乐遗单膝触地,行了一个极重的大礼,“沈宗主,若能允准……奚然,欠拂云宗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但有驱策,必倾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