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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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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纱之内,茶香袅袅。
沈乐遗刚压下喉间一丝翻涌的痒意,抬起眼,正对上苏持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旧疾而已,并无大碍,劳玉山主挂怀。”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苏持节微微颔首,修长如玉的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杯边缘,釉色与指尖相印,更显其色。
“这次你来的正好。”他语气舒缓,带着惯有的慵懒,“底下人刚进了新上的茶叶,这等时鲜玩意儿,非这五月天尝不到真味。往年就算快马加鞭送去江南,到了你手上,也终究不是那个味了。”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东洛的毛尖,虽比不上咱们江南的雨前龙井清冽,倒也另有一番醇厚风味。只可惜你胃寒,受不得刺激。”言语间似有惋惜,“不过,带回去赏给底下人,也是极好的。”
又道:“今日给你备的是温养的牡丹花茶,你且喝着……若是不喜,我再着人换过。”
“多谢玉山主。”沈乐遗迎着他的目光,眼底似有暖意一掠而过。
“都这些年了,还是这般拘着礼数。”苏持节轻轻摇了摇头,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客气什么。我虽嗜茶,可盟主素不喜这些风雅细物,一人独饮,终究寂寞,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二人又低声谈了些庶务与宗门往来,杯中茶水渐凉。
沈乐遗搁下手中那柄小巧的檀香扇,神色端凝,正色道,“我此次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哦?”苏持节眉梢微挑,她从未主动开口求过什么。
“此次,是为《烬天录》而来。”
“《烬天录》?”苏持节原本慵懒倚靠的身形微微坐直了些,“可是此次青云大会,三席的榜前嘉赏?”
“正是。”
苏持节指尖在杯沿停顿,沉吟片刻,缓声道:“若早知你对这《烬天录》有意,我必当为你留下。只是如今青云嘉赏已公诸天下,众目睽睽,怕是不好再更易章程。”
他语速略缓,复又笑道,“大不了,换个更好的便是。这届参会之人,多是冲榜首榜次的‘冷月刀’与‘凝气玉’而来。《烬天录》虽是绝世之物,然正道人士即便得了,也难以修炼,徒增烦恼。”
《烬天录》——此名号一出,足以令老一辈江湖人士闻之色变。它乃三十年前,那位以一己之力搅得江湖血雨腥风的魔教教主“血手修罗”萧烬,所遗留下的绝世魔功。
秘籍中所载心法霸道诡谲,行功路线迥异于中原武学,被正道人士视作为不容于世的异端邪说,绝不敢沾染分毫。然而,其威力却惊世骇俗,若有修成者必跻身绝世高手之列。正因如此,它也成了无数魔教巨擘梦寐以求的至宝。
然此功修炼条件极为苛刻,修炼者需兼具万年难遇的阴寒体质和坚如磐石的强韧心脉,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妄自修炼者,必遭反噬,轻则经脉尽断,重则爆体而亡。
自萧烬后,数十年来,江湖上唯一练成此功的,唯有昔年的魔教左使“血手魔君”沙霍林。然沙霍林此人,亦绝迹江湖多年。
“我并非欲求取秘籍。”沈乐遗轻轻摇头,“此番只求借阅《烬天录》一观。若得玉山主首肯,青云大会谢幕前,必定完璧归赵。”
苏持节闻言笑道,语意温和,并未过问缘由,“此等小事,何须你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跑这一趟?飞鸽传书过来,我让人誊抄一份,快马加鞭送去拂云宗就是了。”
沈乐遗躬了躬身,姿态依旧恭谨,“礼不可废。多年来,承蒙玉山主照拂,乐遗心中感念,不敢因私废公,更不敢失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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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间内,顾长歌浓眉紧锁,“沈乐遗?她要《烬天录》做甚?等等……你竟识得她?”
“论起来,我萧家和她拂云宗倒还有段渊源。”萧奚然面上惯有的戏谑之色已然收起。
“哦?什么渊源?快说,快说!”
“若非十八年前沈伯父骤然离世,现下……她已是我二嫂。”提及早逝的二哥,萧奚然语气低沉,面露落寞之色,“说到底,是我萧家……对不住她。”
栖梧山拂云宗上任宗主沈墨,家传绝学一双“拂云掌”使得出神入化,年少成名,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就罕有敌手,江湖人称“素手擎天”,论功力威望尚在当今武林盟主秦岳之上。
彼时的拂云宗人丁兴旺,高手如云,声势浩大,除却雄踞北方的镇北盟,唯有那如日中天的天下第一山庄可与之比肩。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十八年前,正值盛年的沈墨突然离世,宗门支柱崩塌,只留下一个年仅四岁孤女。
天下武林,对拂云宗积累多年的财帛与那传说中的秘库早已虎视眈眈,先前只因忌惮沈墨通天修为不敢轻举妄动。自沈墨死后,各路宵小、乃至一些名门大派,无不伺机而动,巴不得随时撕下一块肉来。拂云宗强敌环伺,风雨飘摇,宗门中人无不活的战战兢兢。
而谁又能料到,没过多久,那与拂云宗齐名的天下第一山庄,竟也在一夕之间遭遇莫名浩劫,彻底覆灭。江湖势力由此重新洗牌,群雄并起,诸多新兴门派如雨后春笋冒出。
话说沈墨留下的孤女,便是如今的沈乐遗。她自生下来便身中奇毒,自幼体弱多病,朝不保夕。沈墨在世时,为爱女延请天下名医,只吊住她一线生机。因这剧毒的缘故,沈乐遗身为一宗之主却因先天经脉阻塞,丹田如漏,根本无法修习内力。可怜“素手擎天”沈墨一双拂云掌傲绝江湖,其后人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沈乐遗这些年几度生死,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界,全凭名贵药物支撑,竟也硬生生地熬到二十余岁。
沈墨死后,沈乐遗以稚龄继任宗主之位,主幼而国疑,拂云宗内外大权,自此便逐渐落入沈家旁支沈印手中,即是如今的拂云宗大供奉。然沈印之才德武功远不及沈墨,武功平平,难以服众,更兼外忧内患不断,拂云宗早已失去往日光辉,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为了延续拂云宗嫡系正统血脉,自沈乐遗及笄起,大供奉沈印便源源不断地搜罗各地俊美少年,送入宗主房中伺候,只为了能让沈乐遗早日诞下一儿半女,延续沈家香火,稳住宗门人心。许是沈乐遗的身体过于孱弱,这些年来,始终未听闻沈家后嗣诞生的消息。
拂云宗的这些窘迫之事,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明面上,各方或许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不至于多言,然背地里却没有不讥笑嘲讽的。
只是,拂云宗与停云楼萧家竟有如此旧谊,倒是无人知晓。
“沈伯父只得此独女,偏又身中奇毒,无法习武自保,自是如护易碎琉璃,早早地为她打算。沈伯父在世时,一直与家父交好,家父膝下有三子,于是两家便商议,让我二哥入赘沈家,待沈乐遗及笄便完婚。此事当年并未对外公布,故江湖中无人知晓。谁承想……沈伯父去得那般突然,拂云宗转眼岌岌可危,父亲……为保萧家周全,不受牵连,这桩婚事便也只能就此作罢。”
萧奚然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如今我二哥也已……罢了,不提也罢。只是,沈乐遗向来深居简出,此次居然为了《烬天录》亲赴东洛。这却是为何?”
顾长歌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哼道,“管他什么缘故!拂云宗总比镇北盟好闯!老子可算不用再比劳什子的青云大会了!”
萧奚然愕然,急道:“莫要冲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可别看轻了拂云宗。近些年,拂云宗背靠镇北盟,得秦盟主庇佑,旁人不明就里,只道是走了运道。我约莫知晓一二,全凭这位沈宗主的手段。纵是她半点武学根基也无,若真有心思,单凭这分谋算也能搅一搅江湖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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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顾长歌如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潜入沈乐遗下榻的寓所。他自恃轻功卓绝,踏雪无痕,行动间未泄半分气息。
指尖轻轻推开虚掩的窗棂,身形一缩便滑了进去,无声落地。双脚刚踏入室内地面,一股浓烈而苦涩的中草药味便扑面而来,这味道彷佛已浸透了房间的每一寸,无声昭示着主人长久以来与病榻汤药为伴的日常。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迅速打量四周。房间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堪称朴素,与一宗之主的身份毫不相衬。一张绘着淡雅水墨的屏风隔出内外,屏风后是宽大的书案,其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类书籍、账册与信函,唯有中间一小块地方被清理出来,摆放着笔墨纸砚,砚中墨迹未干,像是主人刚刚还在此伏案提笔。
顾长歌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书案,手指如飞,极快而又极轻地翻动那些书册。没有,都不是。
《烬天录》不在此处。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房间内侧,那张笼罩在阴影里的雕木花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