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寺二十一

107、第 107 章

　　决定前往青囊崖的过程，短暂却沉重。无形的誓言将每个人的命运再次拧紧。
　　苏浣的理由无可辩驳，她是医术与知识的唯一希望，亦是阻止师尊的最后壁垒。陆清沉默地站在谢辞榻前，用行动表明态度——他绝不会离开。当苏浣试图以危险为由劝他留下，他只是抬起眼，那眼神不再是模仿来的温柔，而是沉淀了所有复杂经历后的执拗的坚决：“他在哪里，我在哪里。” 这守护，已说不清是源于植入的记忆，还是源于他自己也辨不分明的本能。
　　殷晚晴默默备好了更厚的行装与足量的宁神香篆。她抚平谢辞衣领的褶皱，轻声道：“路上，我能让他睡得安稳些。”她的温暖是团队不可或缺的薪火。
　　余小楼反应激烈：“别想撇下我！”她瞪着苏浣和陆清，“这一路的黑市暗道，没我带路你们寸步难行！而且……”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谢辞这样……我得看着。”街头学来的生存法则里，“同伴”的重量已超越自身。
　　卫衡抱着臂，冷眼旁观，最后才漠然开口：“巡天司监察天下异动。林清源行为异常，涉及‘记忆安全’。我奉命调查，与你们同路。”理由冠冕堂皇，垂下的眼睑后却藏着更深盘算：样本、变量、潜在的接管。这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指令。
　　谢辞在短暂的清醒中听明白了决定。虚弱与体内的空洞感折磨着他，但目光扫过围拢的同伴，最终定格在陆清写满担忧的脸上，一种混杂愧疚与决然的情绪涌上。“一起去。”他声音沙哑却坚定，“我的路，我自己走。”
　　一行人悄然启程，避开官道，潜入山林。
　　起初几日尚算顺利。谢辞多在殷晚晴准备的软轿中昏睡，偶尔清醒，由陆清或殷晚晴照料。他沉默了许多，眼神时常放空，仿佛在捕捉脑中不断逸散的碎片。《守夜人笔记》被殷晚晴小心收着，不敢再让他碰触。
　　然而，蛉奴留下的威胁，远比想象的更诡异。
　　这日，他们踏入一片山谷。刚入谷口，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便攫住了所有人。
　　并非气味腐臭，也非视觉污秽。而是一种……概念上的褪色。
　　草木依旧葱郁，溪流依旧清澈，但映入眼帘，却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所有色彩都失去了鲜活的饱和度，变得灰蒙蒙。鸟鸣、风声、流水声依旧，却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扁平，剥离了所有情感温度。
　　“不对劲。”苏浣最先停下，医者灵觉疯狂示警。
　　余小楼打了个寒颤：“这地方……怎么死气沉沉的？连风都带着股……霉味？”她指的是感知上的陈腐。
　　卫衡神色凝重：“这里的‘存在感’在减弱。像是……被‘稀释’了。”
　　走在最前方的陆清，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苍白。作为承载了他人记忆的“容器”，他对情感与记忆的流动最为敏感。此刻，他清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悄然剥离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情感色彩”，将鲜活的记忆与感知，转化为苍白、冰冷的“信息”。这种虚无的侵蚀，让他体内那些属于“陆清”的、温暖而鲜活的记忆基底都开始震颤，仿佛要被同化、漂白。
　　“是……概念污染。”他喘息着，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仿佛自身的存在也正受到威胁，“蛉奴留下的……它在吞噬‘意义’本身！”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前方溪边出现一个寂静的村落。
　　村民在田埂上机械劳作，动作标准却毫无生气。眼神空洞，面容凝固，对谢辞一行人的出现毫无反应。一个孩童坐在门口，手持木偶，不摆动，不嬉笑，只是呆呆看着。
　　苏浣上前与一村民交谈。对方逻辑清晰，但语调平直，毫无情绪。问及“快乐或悲伤”，村民眼中只有纯粹的茫然，无法理解词汇的含义。
　　“他们的情感记忆……被‘洗白’了。”苏浣收回手，指尖冰凉，“不是剥夺，是‘虚无化’了。连同对世界的鲜活感知一起。”
　　这不是物理破坏，而是对“存在”意义的根本侵蚀。蛉奴虽遁走，其散播的“概念污染”却如恶毒瘟疫，悄然改变规则，将现实推向死寂的灰白。
　　谢辞挣扎着从软轿探出身，看着这片失色的世界，看着那些如同提线木偶的村民，心脏传来剧痛。非关疤痕，而是一种深沉的共鸣——他仿佛预见自己的未来，在记忆与情感被抽干的虚无中孤独行走。
　　“必须……阻止……”他艰难吐字，冷汗涔涔。
　　陆清立刻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对这片虚无的憎恶，在他心中汹涌澎湃。他不能失去谢辞，不能让谢辞也变成这般空洞的模样！这念头如此强烈，压过了体内记忆被侵蚀的不适，也暂时掩盖了关于“我是谁”的迷惘。
　　殷晚晴点燃更强的宁神香，试图驱散无形侵蚀，但香气的暖意似也被周遭灰白吞噬。余小楼握紧拳头，意识到这看不见的敌人比刀剑更可怕。卫衡迅速记录，眼神锐利——这已是足以颠覆世界的、概念层面的灾难。
　　他们原只为“偷一缕生机”前往青囊崖，此刻却真切意识到，所要对抗的，是正不断扩散、企图将世界拖入静默虚无的恐怖阴影。
　　前路，不仅是救一人之荆棘途，更是与无形瘟疫赛跑的求生路。陆清扶稳谢辞，目光扫过这片灰白死寂，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无论付出何种代价，绝不让谢辞，坠入此般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