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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稚女退山贼 ...

  •   永和四年,秋。
      江南水道纵横,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缓缓驶离云水镇码头。
      船头,谢无争依旧一身青衫,手持竹篙,动作洒脱不羁。
      晨雾未散,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飘逸。
      “师父,昨夜教的《谏逐客书》我已背熟了。” 阿宁从船舱里钻出来。
      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眼神灵动狡黠,早已不见当年的惊惧。
      她话音刚落地,谢无争手中竹篙轻点水面,小船便灵巧地避开一艘货船。他回头,挑眉看她,唇角是惯常的懒散笑意:“背是背熟了,我且问你,‘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若放在当下,当作何解?”
      阿宁略一思索,答道:“师父常说,行走江湖,需得包容万象,海纳百川,方能不露行迹,如同泥沙入海。”
      “道理不错。”谢无争颔首,手中竹篙却毫无征兆地猛然转向,小船如同游鱼般倏地拐进一条狭窄支流,“……但更要懂得,何时该纳,何时该避!”
      几乎同时,主河道上传来阵阵呼喝声,几艘悬挂着监察御史旗号的官船,正气势汹汹地拦截往来船只,盘查得比往日更为严苛。
      “不是寻常巡查。”谢无争语气微沉,“看来那位新来的‘贵人’,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长。”
      阿宁心头一紧,瞬间明白了“贵人”所指——那位正在江南查访前朝旧事的监察御史。
      传言他手中握有一份极其详尽的名单,正在逐一核验。
      “这次护送药材的酬金不错。”谢无争掂了掂钱袋,仿佛刚才的插曲未曾发生,“再接一单,我们便能找个地方安家了。”
      “真的?”阿宁眼睛重燃亮光,“我能有自己的书案吗?还能养只猫?”
      “随你。”谢无争撑篙前行,目光掠过两岸渐密的芦苇,“总得有个地方,让你正正经经的读书习武。”
      两人在镇上最大的药铺“济生堂”交了货。掌柜额外多给了二钱银子,神色却有些忧虑,他压低声音:“谢先生,您要的几味调理内息的药材,库房里暂时短缺。近来……官府盘查得紧,这类药材进出,都需额外报备。”
      谢无争面色不变,拱手道:“无妨,寻常伤风之用罢了。多谢掌柜。”
      从药铺出来,气氛已不似先前轻松。谢无争带着阿宁径直去了那家鱼龙混杂的茶肆。消息,往往比药材更重要。
      几个茶客的议论印证了掌柜的说法。
      “……漕帮的刘老三,前儿个被带走了!就因为他爹是前朝的运河小吏!”
      “听说那位秦御史,手眼通天,带着麒麟卫的老人,专查这些陈年旧账……”
      “何止!‘兴南会’近来动作频频,我看呐,这江南的水,要浑了!”
      “兴南会”三字让阿宁耳尖微动。
      谢无争抿着粗茶,状似无意,却将“秦御史”、“麒麟卫”、“兴南会”这几个词牢牢刻入心中。
      阿宁的目光则被邻桌一个一直背对他们的灰衣人吸引。那人的坐姿,肩背绷直的线条,不似寻常人,她轻轻碰了碰谢无争的衣袖。
      谢无争会意,放下茶钱:“走了。”
      出了茶肆,他们并未直接回船,而是在镇中绕行。
      行至一处僻静巷口,谢无争忽然拉着阿宁闪入阴影。
      片刻后,那灰衣人的身影在不远处巷口一闪而过。
      “是码头盘查的官兵之一。”阿宁低声道,认出了那身官靴。
      “嗅觉挺灵。”谢无争赞许,“记住这感觉,猎犬的鼻子,从来不止一双。”
      三日后,他们接到一单委托,护送一位致仕的陈学官返回青州老家。
      酬金丰厚,更重要的是,陈学官曾任前朝翰林院编修,虽不通武艺,却博览群书,尤其对前朝典章制度、人物轶事了如指掌。
      谢无争接下这单生意时,阿宁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审慎。
      行程初始颇为顺利。
      陈老先生见阿宁手不释卷,谈吐不俗,很是欣赏,时常与她探讨经史。
      “小姑娘可知,‘盘龙螭纹’,在前朝非寻常勋贵可用,乃是帝裔正统的象征之一?”一日,陈老先生见阿宁在翻看《前朝宫廷录》,便随口点拨了一句。
      阿宁心中巨震,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只道:“书中记载繁复,正有些不解,多谢先生指点。”
      谢无争在一旁擦拭竹篙,仿佛未闻,眼神却微微深邃。
      行程近半,途经一段荒僻山道,十余个手持刀棍的山贼从林中窜出,拦住去路。为首的刀疤脸满脸横肉,晃着手中鬼头刀,狞笑不止。
      谢无争本欲上前,阿宁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师父,让我试试。”
      谢无争挑眉,抱臂退到一旁,看似随意,实则气息已锁定了对方为首几人。
      阿宁上前一步,对着山贼头领展颜一笑,“这位大王,夫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们护送的是位清贫学官,行李中唯有书籍字画,皆是仁义之物,并不值钱,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
      山贼头领被她文绉绉的话说得一愣,随即暴怒:“小丫头片子,跟老子掉书袋?找死!”
      “大王误会了。”阿宁眨着无辜的眼睛,语气诚恳,“我是说,诸位辛苦拦路,若只得些不值钱的书籍,岂非白白耗费力气?不如行个方便,我们这里有些散碎银子,权当请诸位喝酒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钱袋,作势要抛过去。
      就在所有山贼的注意力都被那钱袋吸引的瞬间,她突然指着他们身后的密林惊呼:“呀!那边树丛里是不是有官兵的旗帜在动?”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
      山贼们本能地齐齐扭头回望,阵型出现刹那的松懈。
      电光火石间,阿宁手腕一翻,几枚边缘磨得锋利的石子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最近两名山贼的膝窝与持刀的手腕上!
      “哎呦!”
      “我的手!”
      两人惨叫着跪地,兵刃脱手。
      “还不快走?”阿宁依旧笑得纯真,右手却已悄悄摸向腰间另一个小包,“待会官兵真合围上来,诸位可就走不了啦!”
      山贼头领惊疑不定,看看痛苦呻吟的手下,又看看密林方向。
      就在这时,阿宁仿佛被灰尘呛到,猛地打了个喷嚏,手中纸包“不慎”散开,一股红色的辛辣粉末顺风扑向山贼!
      “阿嚏!这是什么?”
      “我的眼睛!是辣椒粉!”
      山贼们顿时涕泪横流,乱作一团。
      阿宁趁机后退,嘴上还在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给老先生备着驱寒的辣椒粉,没想到……”
      “还不滚!”
      谢无争适时上前一步,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势,让山贼心生寒意,不敢妄动。
      刀疤脸瞪了阿宁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谢无争,最终咬牙退入山林。
      待山贼远去,陈老先生才从马车中探出头,面色发白:“刚才……当真来了官兵?”
      阿宁拍拍手上的灰尘,狡黠一笑:“《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林子里只有几面我前日捡来的旧旗子罢了。”
      陈老先生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小姑娘机变百出,深谙人心兵法,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老夫今日算是开眼了。”
      谢无争看着阿宁,眼中赞许之外,更添一丝复杂。
      她的成长速度,有时连他都觉得心惊。这份玲珑心思与狠准手段,究竟是福是祸?
      当晚宿营,阿宁对着篝火出神,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贴身收藏的玉佩。
      “还在想陈老先生的话?”谢无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阿宁没有回头,轻声道:“师父,如果……如果我真的是‘帝裔正统’,该怎么办?”
      谢无争走到她身边坐下,拿起那根烧火棍,拨弄着篝火,火星噼啪溅起。
      “看到这火了吗?”他声音平静,“一根柴,燃不了多久。但若懂得添柴、控风,便能成燎原之势,也能暖一室之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稚嫩却坚毅的侧脸上,“关键在于,持火的人,是想用它来照亮前路,温暖他人,还是……只想焚毁眼前的一切,包括自己。”
      他放下火棍,留下沉默的阿宁独自面对跳跃的火焰,与心中愈发清晰的、关于身份与未来的灼人拷问。
      半月后,他们平安抵达青州。
      辞别陈学官,谢无争并未如常带着阿宁闲逛,而是直接登船,驶离了这座繁华州府。
      “不去看看青州的宅子吗?”阿宁问。
      “不看了。”谢无争立于船头,望着逐渐远去的城墙,“监察御史,已经到青州了。我们去别的地方。”
      他语气决断,阿宁立刻明白,之前的闲适不过是麻痹外人的幌子,师父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
      希望与危机,如同船下的流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湍急。
      乌篷船在暮色中加速,驶向那片被视为安宁之地的水乡,也驶向那张正在悄然收拢的命运之网。
      阿宁握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
      她不再仅仅是渴望安定的孩童,更是被卷入洪流的舟子,必须学会在惊涛骇浪中,掌好自己的舵。
      ---
      青州,监察御史府。
      烛火摇曳,映照着秦岩冷峻的侧脸。四年的筹谋,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大人,江南各州县,均已按您的吩咐部署完毕。"
      心腹于帘外低声禀报,"各方眼线回报,确认有一对行踪神秘的师徒近期在云水镇活动。男子青衣落拓,带着个年约八岁的女童,那女孩……甚是机灵,不似寻常孩童。"
      秦岩指尖在青州详图的云水镇位置上重重一叩,眼中锐光乍现。
      "传令,重点监控所有通往南部水乡的支流河道。"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所有近期有生面孔定居,尤其是携带女童的,一律彻查底细。"
      "是否需要请各州县驻军配合拉网?"
      "不可。"秦岩断然否决,"此事必须密不外泄。公主的下落,关系重大,绝不能引来其他势力的窥探,更不能让她再受丝毫惊吓。"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巡梭,最终停留在“谢无争”这个名字上。
      谢无争……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四年前,他们曾同为麒麟卫。谢无争天纵奇才,本应前途无量,却因一次抗命——拒绝执行那项在他看来肮脏的暗杀任务——而被革除名籍,自此消失。
      没想到,他竟然带着公主,在这江南水乡隐匿了四年。
      "让‘暗影’出动。"秦岩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箭,"找到他们,暗中护卫。记住,务必保证公主毫发无损。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是!"
      待心腹领命而去,秦岩闭目凝神。
      以他对谢无争的了解,此人机警绝伦,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再加一条,"秦岩倏然睁眼,补充道,"严密监控各镇集市、药铺、布庄。谢无争带着孩子,总要买米买布。他向来谨慎,但带着个孩子,难免会留下痕迹。"
      "大人明鉴。"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噼啪。
      秦岩的脑海中已推演过数次交锋。
      他深知谢无争的能耐,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对方再次遁走。
      四年的等待,四年的布局,网已撒下。
      这一次,他绝不允许公主再次从指缝间溜走。
      这是他对皇后临终托付的誓言,亦是支撑他活着的唯一信念。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迎回公主,更要与这位曾经的同僚,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夜色,笼罩了青州府,也笼罩住整个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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