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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锦心绣宴 ...

  •   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细微的哔剥声,为这清冷的早晨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阿宁周身笼罩的气息,却比窗外凝结的霜华还要沉静三分。
      她面前摊开的是熬了两个晚上,根据各府邸报信息和往年旧例,所绘制的宴席厅堂布局图。
      不同于寻常座次安排,这张图纸旁密密麻麻缀满了娟秀的小楷批注,不仅写着各家女眷的姓氏,更有简短的亲疏关系、性情喜好,乃至家中子弟近况。
      "秋月。"阿宁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侍立在侧的秋月立即上前:"姑娘。"
      阿宁的指尖在图上一处轻轻一点:"冯通判夫人,与赵同知夫人,将她们的席位安排在这架紫檀木雕花屏风两侧。"
      她语气平稳,听不出波澜,但秋月心领神会——冯赵两位夫人去年的旧怨,在梧州官眷中早已不是秘密。
      姑娘此举,是将可能爆发的冲突消弭于无形。
      "是,姑娘。"秋月低声应下,目光随着阿宁的指尖移动。
      那纤细的指尖又缓缓移向另一处:"李翰林年高德劭,最重养生,口味清淡,不喜油腻。吩咐小厨房,单独为他备一份清炖蟹粉狮子头,汤汁务必要清,盐减三分,用那套白瓷莲纹小盅盛了,混在例菜中一并送上,不必声张。"
      她顿了顿,指尖微移:"岑守备夫人素有畏寒之症,她的座下添一个锦缎隐囊,身旁的炭盆也挪近半尺。但要留意,炭火不可太旺,免得熏着了邻座的客人。"
      这般细致入微的安排,并非刻意讨好,而是将体恤熨帖地化入规矩之中,润物无声。
      侍立一旁的容嬷嬷不禁暗自点头,这位表小姐年纪虽轻,处事却老练得不像个初掌中馈的少女。
      阿宁轻轻舒了口气,将手中的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这才抬起眼,目光掠过一直静候在旁的几人。
      "李伯。"她声音温和了些。
      老花匠李伯连忙上前一步,因常年劳作而略显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老奴在。"
      "园圃诸事你已熟稔,宴席当日,厅堂内外所有盆景、瓶花的布置调度,便由你全权负责。"
      阿宁的语气带着信任,"哪些花木需提前暖房催开,哪些需避让宾客路径,哪些香气过浓不宜近席,你自行斟酌。"
      李伯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发出光彩。他在这府中侍弄花草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被委以如此重任。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姑娘信重,老奴...老奴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姑娘,"秋月轻声回禀,"厨房的刘副管事在外候着。"
      阿宁抬眼,见一个身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垂手立在门外,神色惶惶。此人是原厨房的副管事,周氏一手提携起来的心腹。
      "刘管事。"
      这声呼唤让刘明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颤。他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小的在。"
      "府中宴客所用的一应官窑瓷器、银器,器皿繁多,价值不菲。此番便由你负责统筹清点、保管、出库,直至宴席结束,器皿归库。"
      她略作停顿,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虽未加重语气,却让刘明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此间若有丝毫损毁、遗失……你是府中老人,当知后果。"
      刘明猛地抬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心头巨震。
      "小的明白!"
      阿宁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看他。
      恩威并施,分化瓦解,她做得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待众人都领命退下后,秋月才轻声道:"姑娘这般安排,刘管事怕是今夜都要睡不着了。"
      "就是要他睡不着。"阿宁重新执笔,在清单上勾画着,"睡得太安稳的人,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筹备事宜一环扣一环地运转起来。听竹苑内人来人往,请示声、应答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繁忙却有序的乐章。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也开始悄然涌动。
      不过半日,春华便趁着奉茶的间隙,低声禀报:"小姐,底下有些不安分的,在传些闲话,说您为了宴席场面,采买奢靡,光各类山珍便耗银数百两,不知节制。"
      阿宁正执笔核对最后的菜单,闻言,笔尖未停,只在"冰糖雪蛤"旁轻轻打了个勾,语气平淡无波:"告诉王嬷嬷,让她寻个由头,在浆洗房或厨房那些人聚集的地方,'无意'间透露出去。就说我裁撤了往年的鎏金灯树、冗余绸饰,省下的银子,一半添购了上等食材,另一半,宴席后,会给所有当值的下人,额外封一份赏银,人人有份。"
      “是,小姐!” 春华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正在一旁研墨的秋月,眼中闪过钦佩之色:"姑娘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去堵那悠悠之口,最是有效。" 此举不仅平息谣言,更能直接收买最关键的人心。
      阿宁搁下笔,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让她们知道,跟着谁,才能真正得利。"
      午后,梧州冯通判的夫人刘氏纡尊降贵,亲自到了听竹苑。
      "宁儿忙着呢?瞧这苑里进进出出的,真是辛苦你了。"刘氏未语先笑,亲热地拉住阿宁的手,一同在暖榻上坐下,"我没别的事,就是过来瞧瞧,你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头一回操持这么大的场面,难免有疏漏之处。"
      阿宁含笑应对,亲手为她斟茶,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劳夫人亲自过来关怀,宁儿心中感念。诸事虽杂,幸得底下人帮衬,还算顺遂。"
      刘氏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在室内扫过,见各处井井有条,下人步履匆匆却毫无慌乱,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她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提点:"明日来的夫人小姐们,多是梧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位赵同知家的夫人,最是讲究礼数规矩,眼光也利。你初次担此重任,需得格外仔细些,席面、礼节,万莫要被人挑了错处去。" 她话语说得委婉,眼神里却带着清晰的暗示。
      阿宁心中雪亮。刘氏此举,一在试探她的城府与能力,二也是递出了一份善意的橄榄枝。
      她莞尔一笑,语气温婉却透着笃定:"谢夫人慈心提点。宁儿虽年轻识浅,也知礼不可废,规不可逾。诸位夫人皆是贵客,席位尊卑、礼仪规程,皆是依着旧例,反复核对,断不敢有丝毫错漏,一切自有章程。夫人放心。"
      见她听闻"赵夫人"之名,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沉稳依旧,言语间滴水不漏,刘氏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赞赏。
      又闲话几句家常,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送走刘氏,秋月悄步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姑娘,盯着厨房张婆子的人回报,她半个时辰前,借口去后门倒泔水,与赵同知府上一个采买上的婆子,在巷口'偶遇',低声交谈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阿宁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冷光。
      鱼,果然上钩了。
      "可听清说了什么?"
      "咱们的人离得远,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席位'、'次席首位'、'表小姐年轻'、'反复核对'几个词。"
      阿宁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和自己预想的分毫不差。那关于她因年轻而格外紧张席位安排,尤其关注"次席首位"的假消息,已然通过这内奸的嘴,精准地递到了赵夫人耳边。
      "知道了。"她语气依旧平静,"继续盯着,在明日宴席开始之前,莫要惊动她。"
      知道了对手瞄准何处,这危机,便已成了她掌中可以反向利用的契机。
      而她所走的每一步,都落在另一双深邃眼眸的注视之下。
      外书房内,炭火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松木的淡香。
      这里与听竹苑的繁忙截然不同,一切井然有序,安静得能听见墨条在砚台中研磨的声音。
      秦岩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听完心腹长随的详尽禀报,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搭在扶手上的食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两下。
      "绘制关系图以定席位,阻隔嫌隙于未然。分化刘明,既用其才,亦示恩威。借仆役之口,以利破谣,稳固人心。如今,更懂得设下席位之局,诱使对手按她的预期发难……"他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评点一篇策论,"懂得先掌人事,再布疑阵,算是摸到门槛了。"
      长随垂首恭立,补充道:"表小姐还将厨房采买与账房核对分由两人负责,互相牵制,账目清晰,不易做手脚。"
      秦岩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掠过窗外枯枝上最后一片倔强不肯凋零的叶子。
      "明日宴席,一应事务,无论巨细,皆由表小姐决断。非生死大事,不必报与我知。" 他下达了最终的指令,如同将雏鹰推下悬崖,考验其能否振翅高飞。
      "是。"长随应下,躬身退出。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秦岩转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屋脊,落在了听竹苑的方向。
      他将她推上这风口浪尖,也想看看,这枚他亲手挑选、精心打磨的棋子,在真正的风浪袭来时,能否察觉并避开那水面之下的暗礁。
      书房里的算计在寂静中沉淀,而窗外的天光,也在这无声的博弈里悄然流转,由明转暗。
      夜色如墨,缓缓浸润了梧州城。
      秦府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子落入凡间,将这座威严的府邸装点出几分难得的暖意。
      听竹苑内,最后的喧闹也已平息。
      当值的仆役都已退下,只剩下秋月和春华在内外间轻声收拾着明日要用的物什。
      阿宁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廊下为明日宴席挂起的各式灯笼。
      这些精致的灯笼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摇曳,暖黄的光晕在冰冷的夜色中固执地撑开一小片朦胧的温暖。
      可这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与那深沉的孤寂。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沉淀下,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悄然席卷而来。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微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手入怀,触到那枚贴身佩戴的、已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铜钱。冰凉的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熟悉而尖锐的清醒。
      这触感,恍然间将她带回了落霞镇那个总是洒满阳光的小院。
      耳畔仿佛响起了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却总能让她在慌乱中瞬间安定的声音——
      「阿宁,最危险的不是明枪,而是人心的暗涌。你要做的,不是耗尽心力去挡住每一道浪,而是学会在浪头上站稳,甚至……看清流向,借它的力。」
      阿宁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承载着过往十年所有温暖与安宁的铜钱紧紧攥在掌心。
      那坚硬的轮廓带来的微痛,让她飘摇的心神骤然定锚。
      明日,没有人可为她护航,亦没有退路可供选择。
      前方是荣耀与深渊并存的未知,脚下是看似坚固实则薄冰的权力之湖。
      每一个微笑背后可能藏着刀,每一句恭维下面或许埋着陷阱。
      她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直灌肺腑,再缓缓吐出,眼中最后一丝迷茫与波动,也随之消散,归于一片沉静的冰海。
      那冰海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孤注一掷的火焰。
      "谢无争……"她对着窗外沉甸甸的、仿佛酝酿着风雪的夜色,无声地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你看着吧。"
      "明日,我不止要在这浪头上站稳。"
      "我还要让这秦府的万千暗涌,皆化为我的东风,助我……扬帆而起。"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所有的陷阱皆已布下。
      舞台灯火通明,只待主角登场。
      只待天明。
      只待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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