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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棋断亲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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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秦府议事厅内已肃立了各房管事。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紧绷,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主位——那张刚刚易主的紫檀木扶手椅。
阿宁端坐其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那枚冰凉沉重的管家对牌上轻轻摩挲,感受着其上繁复的纹路。
她没有立刻开口,任由沉默如同无形的网,慢慢收紧每个人的呼吸。
终于,她抬起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厅堂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压力:
“蒙表哥信任,由我暂管内宅事宜。”
一句话,定了基调。不是商量,是告知。
“往日如何,既往不咎。”她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但从今日起,一切需按新规矩来。”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涓涓细流,却冷冽刺骨,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恭敬、或观望、或藏着不安的脸。
“我的规矩只有八个字:各司其职,赏罚分明。”
话音落下,厅内落针可闻。
立威需找准对象。阿宁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采买管事钱有财身上。
此人仗着是周氏远亲,往日没少从中渔利,克扣听竹苑用度时,他便是最积极的执行者。
“钱管事,”阿宁开口,声音依旧温和,“说说前日采买冬日银霜炭的明细。”
钱有财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强自镇定,上前一步,照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禀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老资格的敷衍:“回表小姐,前日共购入银霜炭五百斤,每斤一两二钱银子,共支银六百两,账目清晰……”
“是吗?”阿宁轻轻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钱有财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拿起手边另一本薄册,秋月早已将谢无争通过外部渠道核实的市价与她所需的关键信息整理妥当。
“据我所知,如今市面上等银霜炭,均价在一两银子。西街‘隆昌’号,因与府上长期往来,愿以九钱五分结算。而你,报的是一两二钱。”
阿宁抬起眼,看向脸色开始发白的钱有财,“每斤差价二钱五分,五百斤便是一百二十五两。钱管事,这笔钱,是进了‘隆昌’的账,还是……你钱有财的私囊?”
“表小姐!这、这定是弄错了!市价浮动……”钱有财慌忙辩解,额头渗出冷汗。
“哦?浮动?”阿宁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得像冰,“那你与‘隆昌’二掌柜前夜在‘醉春风’酒楼雅间密会半个时辰,收下的那个装有百两银票的红封,也是市价浮动的一部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钱有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浑身抖如筛糠。他自以为隐秘的行踪,竟被这位初来乍到的表小姐摸得一清二楚!
阿宁没再看他,只是将手中的账册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惊雷炸在每个人心头。
她将账册往旁边一推,声音不大,却带着最终的审判意味:
“秦府容不下蛀虫。念你多年劳苦,不予送官。自己去账房结算工钱,今日之内,离开秦府。”
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将瘫软在地的钱有财拖了出去。
厅内死寂,所有管事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再与主位上那位年轻的少女对视。
这一刻,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位新管家,拥有着与他们认知截然不同的情报网络和铁腕手段。
立威之后,需施恩。
阿宁的目光转向站在人群后方,始终沉默本分的老花匠李伯。
“李伯,”她声音缓和了些,“你侍弄花草尽心,听竹苑冬日那几株绿梅,养护得极好。”
李伯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激动,连忙躬身。
“即日起,升任你为园圃总管事,一应花木采买、人手调配,由你负责。”
李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后,连忙出列,声音哽咽地谢恩:“谢表小姐!老奴定当尽心竭力!”
效果立竿见影。那些平日里被周氏打压、埋头做事的底层仆役,眼中纷纷燃起希望。
这位新主子,赏罚分明,看得见他们的辛苦。
阿宁不再多看,开始颁布几条清晰的新规:账目三日一核,结果张贴公示;所有采买需三家比价,择优择廉;府中下人,若觉有冤屈或不公,可直接向她或其贴身大丫鬟秋月禀报,任何人不得阻拦打压。
最后,她总结道,声音清越,回荡在厅中:“我年纪虽轻,却深知治家如治国,重在公允。你们只需记住,忠于职守,便是忠于秦府,我自会看在眼里。若有阳奉阴违、试图挑战规矩者——”
她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方才钱有财站立的位置,语气森然:
“方才那人,便是前车之鉴。”
“谨遵表小姐令!”众管事再无二心,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这整齐划一、透着惶恐与顺从的声音,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在不远处廊柱后偷窥的秦芳茹心上。
她看着那个不久前还被她们母女随意拿捏、克扣用度的“表妹”,此刻竟端坐高堂,三言两语便发落了她母亲的心腹,恩威并施,将满府管事治得服服帖帖。
那副沉静从容、不怒自威的姿态,哪里还有半分初入府时的怯懦?
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凭什么夺走她们的一切?
母亲被夺权禁足,姐姐前途未卜,而现在,这个贱人竟在这里作威作福!
强烈的嫉妒、不甘与被剥夺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秦芳茹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她忘了秦岩平日里的威严,忘了母亲之前的叮嘱,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表哥!去揭穿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表哥一定会为她们做主的!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红着眼眶,转身就朝着外书房的方向冲去,连身后丫鬟焦急的低呼都充耳不闻。
外书房内,秦岩正批阅着公文,门被猛地撞开。
沉重的木门砸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书房惯有的宁静肃穆。
秦芳茹哭得梨花带雨,发髻因奔跑而散乱,几缕头发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
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书案前,甚至试图去抱秦岩的腿,声音凄厉,带着浓浓的哭腔:
“表哥!表哥你不能这么狠心!你看看那个苏宁儿!她、她就在前头摆谱立威,发落了母亲留下的老人!她这是要赶尽杀绝啊!母亲和姐姐知道错了,我们才是你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亲人啊!那个苏宁儿她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狐媚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蛊惑了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
秦岩执笔的手未停,狼毫小笔在宣纸上划过流畅的线条,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闯进来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嘈杂风声。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从容地搁下笔,用一旁的素白巾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垂眸,看向脚边涕泪横流、状若疯癫的表妹,眼神平静无波,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
“闯入书房,咆哮无状。这就是你学的规矩?”
平淡的语调,甚至没有提高声量,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让人胆寒。
秦芳茹被他话语里那股子冰冷的漠然冻住,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仰着头,看着表哥那张俊美却如同冰封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你若还想有个前程,就安分守己。”秦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日的纵容,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若再不知进退,便随你母亲一同去玉清观清修。”
玉清观!那是家庙,清苦孤寂,与世隔绝!秦芳茹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瞬间惨白。
“来人。”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表情肃穆,一左一右架住了瘫软在地的秦芳茹。
“表哥!表哥我错了!我不去了!我不去玉清观……”秦芳茹这才真正怕了,挣扎着哭喊,涕泪横流,往日那点娇纵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秦岩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淡淡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带她在一旁候着。” 他声音平稳,吩咐道:“去把周氏和秦慧茹带过来。”
侍卫立刻将哭闹不休的秦芳茹牢牢按住,拖到书房一侧的阴影里,捂住了她的嘴,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声。
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两名侍卫引着,或者说押送着周氏与秦慧茹走了进来。
不过短短一两日,周氏仿佛老了十岁,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松散凌乱,昂贵的缂丝褙子也起了褶皱,脸上脂粉未施,露出底下憔悴蜡黄的底色。
她眼神涣散,嘴唇不住地哆嗦,一进门,目光就死死钉在秦岩身上,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疯狂。
秦慧茹跟在她身后,倒是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那张曾经明艳动人的脸上毫无血色,紧抿的嘴唇和过于挺直的脊背,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的目光低垂,不敢去看书案后的男人,仿佛那是什么会灼伤眼睛的存在。
周氏一见到秦岩,那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她猛地挣脱开侍卫的钳制,踉跄着扑到书案前,若非理智尚存,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双手死死抓住案沿,指节泛白,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和不甘:
“岩儿!岩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慧茹!我们是你的亲人,我是你母亲的亲妹妹,慧茹是你嫡亲的表妹啊!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这样对我们?!我为你打理这偌大的府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辛苦?”秦岩终于开口,打断了她泣血般的控诉。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点点磨掉周氏最后的希望。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周氏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缓缓道:“你辛苦中饱私囊,仅去年一年,克扣下人用度、虚报采买,贪墨便不下两千两。”
周氏瞳孔骤缩,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辛苦结党营私,纵容你那不成器的兄长周旺,与庞党勾结,险些为秦府召开灭顶之灾!”
周氏的脸色由黄转白,浑身开始发抖。
“你辛苦教养出的好女儿,”他的目光转向一旁僵立的秦慧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心思歹毒,构陷亲眷,欲以‘通敌’之罪致人死地!”
秦慧茹猛地抬头,撞上秦岩那冰冷洞悉的眼神,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我留你性命,送你去玉清观清修,已是念在母亲情分上网开一面。”
秦岩微微前倾,目光如冰锥,刺穿周氏最后的防线,“你若再提‘辛苦’二字,我便将你这些年的‘功劳’,一桩桩、一件件,送到你周家族老面前!你看他们,是保你,还是弃你?”
周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死死盯着秦岩,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黑洞般的恐惧和……一丝了悟。
她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从来就不是她能倚仗的“外甥”,而是一头喂不熟的狼。
她这些年所有的钻营、所有的算计,在他绝对的权力和冷酷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把戏。
她不仅输了现在,也输掉了过去——她过去引以为傲的“功劳”,在他眼里,从一开始就是罪证。
这彻底的、毫无希望的认知,比任何惩罚都更残忍地击垮了她。
她彻底瘫软下去,眼神空洞,连呜咽的力气都消失了,像一摊真正的烂泥,被两名婆子面无表情地架了出去。
“不……母亲……”秦慧茹下意识想去拦,却被侍卫阻止。
她转向秦岩,一直强装的冷静终于出现裂痕,那双总是努力维持端庄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恨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祈求:
“表哥……”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你当真不知……不知慧茹这些年……对你的心意吗?”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模糊视线,死死盯着那张冷硬的容颜。
“这些年我为了你,努力学习管家庶务,将偌大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我钻研诗书琴画,只盼能与你谈古论今,不堕了你的门风;我揣摩你的喜好,留意你的起居……我做的这一切,难道你都看不见吗?我……我只是想站在你身边,想成为配得上你的人啊!”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些话,将深埋心底多年的卑微爱恋和盘托出,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和不堪回首的付出。
秦岩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直到她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用尽力气等待他的回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
“为了我?”他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刺骨的嘲讽,“你学习管家,是为了巩固周氏在内宅的权柄,方便你们中饱私囊;你钻研诗书,是为了在宴席上博取才名,抬高身价,为你,为你母亲,谋一个更好的前程;你揣摩我的喜好……”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刮过她惨白的脸,“不过是想投我所好,以期获得更多青睐和权力。秦慧茹,你扪心自问,若我只是梧州城一个寻常小吏,你还会如此‘努力’,还会有这番‘心意’吗?”
他的话语,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看似深情的行为之下,那赤裸裸的功利与算计。
“你的‘努力’,从头至尾,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们周家。”
他最后宣判,彻底碾碎了她以“爱”为名的所有伪装,“又何必,披上这层深情的皮囊,自欺欺人?”
秦慧茹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摇摇欲坠。
他甚至连她最后一点自我安慰的借口都剥夺了,将她剥得体无完肤,只剩下最不堪的内里。
“我已为你定下婚事,”秦岩不再看她空洞的双眼,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嫁与青州李通判为续弦,年后完婚,你且安心备嫁吧。”
他微微停顿,吐出那句将她彻底打入深渊的话:
“李通判正值盛年,前途大好,也不算辱没了你。你当好生相夫教子,这便是你,唯一的价值。”
唯一的价值……原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梦想,在他眼中,最终只浓缩成这冰冷无情的四个字——联姻工具。
秦慧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变得一片死寂。
她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流泪,只是在被人带下去,即将踏出书房门槛的刹那,她猛地回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个冷酷的身影嘶声道:
“秦岩!你今日视我真心如草芥,弃若敝履……像你这般冷酷无心、只知算计之人,根本不懂何为情爱!我诅咒你……诅咒你机关算尽,终有一日,也会求而不得,永失所爱!”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尖锐刺耳,带着血泪的控诉和最深切的怨毒,在空旷的书房里激起回响。
秦岩的身影没有丝毫晃动,仿佛那诅咒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秦慧茹说完,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涣散开,不再有任何光彩,如同一个真正的、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囚徒,麻木地被人拖拽着,消失在了门外。
秦岩的目光,终于落在那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秦芳茹身上。
相较于其母其姐,这个被娇纵得有些蠢笨的表妹,在他眼中分量最轻,却也最需处置,以绝后患。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至极,却字字如钉:
“至于你,芳茹。”
秦芳茹猛地一颤,抬起泪眼,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看向他。
“明日前往西郊女塾,无令不得归。”秦岩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何时学通了《女诫》《内训》,明事理、知进退,何时再议归来之事。”
“西郊女塾”……秦芳茹虽不学无术,却也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以规矩严苛、管教酷烈闻名的女子学堂,专收各家难以管束的顽劣女儿。
进去的姑娘,动辄得咎,戒尺藤条是家常便饭,如同进入一个精致的牢笼。
对她这种散漫惯了、只知争宠卖俏的性子而言,无异于另一种漫长而痛苦的折磨。
她不是去求学,她是去受刑。
而且,归期渺茫——“何时学通”?这标准,永远攥在秦岩手里。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可在这冻结的恐惧达到顶点时,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啪”地一声,断了。
她以为自己会尖叫,会痛哭,会像刚才一样瘫软求饶。
可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表情却是一片空白的死寂。
那双总是流露着娇憨或嫉妒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向了书案后的秦岩。
忽然,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飘忽不定,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显得异常诡异。
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无声地涌了出来,混合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瘆的悲凉。
“棋子……”她喃喃着,声音沙哑,像是在梦呓,“呵呵……都是棋子……”
秦岩的目光终于正式落到她身上,深邃难辨。
秦芳茹像是没看见他的注视,依旧沉浸在自己崩溃后奇异的清醒:
“有用的,摆着……没用的,就扔掉……母亲是这样,姐姐是这样……现在,轮到我了,对不对?表哥……不,秦大人……”她又哭又笑,“你去过女塾吗?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吗?你不知道,你也不在乎……”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像是冷极了,眼神涣散地看向秦岩,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未来:
“……就像你从来不在乎,我们叫你一声‘表哥’的时候,心里是热的……还是冷的……”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一根最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某种表象。
“……也好,去哪都好……玉清观,女塾……都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至少……不用再猜你怎么想了……我猜不动了,真的猜不动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像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又像一个终于认命的囚徒,自己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却又异常执拗地,朝着门外那片已知的、被安排好的命运走去。
那背影,单薄而绝望,再无半分往日骄纵的影子,只剩下被连根拔起后,赤裸裸的、冰冷的认命。
书房内,烛火噼啪了一声。
秦岩依旧端坐着,面无表情。
只是那捏着公文边缘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墨香与冷冽,似乎还多了一丝被这猝不及防的、源于崩溃的“真话”所搅动的凝滞。
书房内死寂了片刻。
秦岩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那里,秦府最后一点属于“亲情”的、脆弱的虚饰,已彻底消散。
随即,他像是将这瞬间的凝滞连同那不该有的情绪一同摒除,霍然起身。
玄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未做丝毫停留,径直朝着听竹苑的方向走去。
听竹苑内,烛火摇曳。
秋月刚将前院发生的一切,低声禀报给临窗而立的阿宁。
“周氏送往玉清观,秦慧茹远嫁青州为续弦,秦芳茹送去西郊女塾。”秋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也隐含担忧。
阿宁静静听着,脸上无喜无悲。
窗外是漆黑的夜,寒风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冰冷的私语。
她赢了,干净利落。
可心底涌上的,并非快意,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冰冷清醒。
周氏母女依附秦岩而生,最终也因他而亡,这就是棋子的命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踏碎了苑内的宁静。
秋月神色一凛,低声道:“姑娘,大人来了。”
阿宁眸光一紧,随即恢复平静。她没有起身相迎,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门,仿佛早已预料。
秦岩推门而入,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目光瞬间就锁定了窗边那道沉静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踱步进来,视线在室内扫过,最后落在她看不出情绪的脸上。
“都处置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阿宁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有劳表哥为宁儿主持公道。”
秦岩踱至窗前,望着窗外被夜色吞噬的竹林,留给她一个挺拔而冷硬的背影。
“今日议事厅,恩威并施,分寸拿捏得,尚可。”
他语调平淡,听不出半分赞许,更像是一位严师在点评学生的课业。
“尚可”二字,带着居高临下的评断。
阿宁心中警铃大作,姿态愈发恭谨:“宁儿愚钝,只是依葫芦画瓢,学着表哥平日行事。”
秦岩缓缓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深邃,“依葫芦画瓢?”他重复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前几日书房里,与你论‘势’,短短几日,你已学会借力打力,清除异己……”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她心底:“这葫芦,画得不错。不仅懂得学以致用,而且能够举一反三。”
这句话,看似夸奖,实则是将她所有的谋划与小心思,都摊开在了明面上。
他清楚地知道,她不仅仅是被动承受了他的庇护,更是主动利用了他制造的局势。
阿宁心头一紧,知道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苍白无力。
她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语气恭顺,言辞却巧妙地将他拉回“教导者”的位置,模糊了自己的主动算计:
“是表哥教得好。若非表哥点拨,宁儿岂知这内宅方寸之地,亦能窥见‘势’之流转,懂得借力之道。”
她将一切归功于他的“教导”,既是恭维,也是自我保护。
他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仿佛要看清她平静外表下所有的暗流。
“如今内宅初定,感觉如何?”
阿宁沉默了片刻,长睫微垂,选择了那个最真实也最安全的答案:“如履薄冰。”
闻言,秦岩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冰上虽寒,”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一字一句道,“却能照见人影。”
阿宁的心猛地一缩。
这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心底最深处。
她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告诉她,权力之路固然孤独危险,如同行走冰面,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但唯有站在这孤高之处,才能拥有洞察全局的视野,看清每个人的真面目,也包括自己。
这认知让她战栗,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可耻地认同了这个冷酷的法则。
而他,正微笑着,将她推向这条他亲自走过的路。
秦岩不再看她,径直走向门口,在即将踏入门外夜色时,他驻足,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命令:
“过几日便是小年夜。今年的府宴,交由你全权筹备。”
话音落下,他方才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眼神是纯粹的、不带感情的评估,以及一丝……属于创造者审视自己作品的、冷静的兴味。
“让我看看,”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阿宁的心上,“我亲手调教的‘明珠’,究竟能折射出几分光华。”
语毕,他不再停留,身影彻底融入门外的黑暗,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小年夜……”阿宁站在原地,轻声呢喃:“这可不仅仅是一场宴席。”
宾客名单关乎官场脉络,宴席规格涉及礼仪规制,菜品调度考验资源整合,下人安排彰显掌控能力……这分明是一个微型战场,一举一动都关乎秦府的颜面,更关乎她这个新晋管家的威信与生死。
这不再是内宅的方寸之争,而是通向更广阔、也更危险舞台的入口。
秋月担忧地上前:“姑娘……”
阿宁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她望着秦岩消失的方向,目光沉静,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冰层下燃烧。
“备纸墨。”她轻声吩咐,声音里已听不出丝毫波动,“把去岁小年宴的旧例,还有近期与各府往来的礼单,全部找出来。”
这是一场她必须通过的考验,也是她能否在这片冰面上站稳脚跟,并最终照见自己真实力量的关键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