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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七缕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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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声生命中的许多转折,都发生在过于安静的瞬间。譬如母亲离世那个午后,窗外的蝉鸣突兀地沉寂;譬如董事会上的发难,满室衣香鬓影在他一句“我反对”后,陷入死水般的静默。
而这一次,是车轮与青石板路交接时,那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关上车门,将助理“明天上午九点与镇领导会面”的提醒隔绝在私密的车厢内。世界在他身后闭合,另一个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是初夏。空气被阳光烘焙出一种混合的香气,是陈年木头的微朽,是新茶初沸的清涩,是河水漫过石阶带来的、若有似无的水腥,还有不知名花朵的甜软,丝丝缕缕,缠绕不清。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调慢了流速,连光影的移动都显得慵懒。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年代久远的石板路上磕碰出单调的“咔哒”声,像一颗不合时宜的、闯入古老心律的杂音。
他此行为了一个文旅开发项目,评估这座名为“栖镇”的江南水乡,是否值得集团投入巨资,将其“打造”成又一张精美的城市名片。资料上说,这里保存着最完好的明清建筑群,小桥流水,人家尽枕河。在他看过的规划图里,这里将来会是精品酒店、文创街区与网红打卡地。很美,但也仅止于商业蓝图上的一个坐标。
他沿着河岸走,目光习惯性地审视。老旧的屋檐,斑驳的墙面,晾晒在竹竿上的寻常衣物,以及坐在自家门口,用浑浊而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这个外来者的老人。一切都符合预期,一种典型的、等待被“拯救”的、趋于沉寂的美。
直到他走到一座石拱桥下。
桥洞形成的穿堂风异常清凉,拂去了他周身的燥热。他停下脚步,微微仰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短暂的、放空的间隙里,一种极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叩击”声,嵌入了他的听觉。
“嗒…嗒…嗒…”
不疾不徐,清亮又笃定。是某种硬物点在石板上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感,像心跳,又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他睁开眼,循声望去。
桥的另一端,逆着光,走来一个人影。光线为他勾勒出一圈模糊而柔软的金边。随着那身影渐近,轮廓清晰起来。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素净的亚麻色衬衫,身形清瘦挺拔。他手中持着一根白色的导盲杖,那“嗒嗒”声,正是杖尖轻点路面所发出的、为他导航的律动。
江声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向旁边让了让。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对方吸引。
那人走得很稳,步伐间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惶惑。他的脸微微侧着,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周遭的世界——风穿过柳梢的沙沙,水流荡漾的潺潺,远处隐约的吴侬软语。他的面部线条十分柔和,鼻梁挺秀,唇色很淡,像初绽的樱花花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它们清澈、明亮,映着天光水色,却没有任何焦点,像两潭沉静的、倒映着流云却深不见底的湖水。
江声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审视”对方,这是一种不甚礼貌的行为。他移开目光,准备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一阵风毫无预兆地掠过。
这是一阵颇为顽劣的风,它卷起河面的湿气,吹乱了柳树的发丝,也戏弄般地,将江声放在脚边的行李箱,“吹”得向侧面滑动了半尺。
箱子恰好横亘在那条盲杖即将探及的前路上。
江声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出声提醒。
然而,晚了。
那根白色的导盲杖,已经轻巧而准确地,“叩”在了行李箱坚硬的金属外壳上。
“嗒。”
清脆的声响变了调。
持杖的人停了下来。
整个世界,在江声的感知里,也随之一顿。
他看到对方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像一粒微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泛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那涟漪消散了。他并没有如江声预想的那样,显出任何窘迫或探寻的神色,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调整了一下杖尖的方向,轻轻绕过那只箱子,仿佛绕过的不过是一级略微突出的台阶,或是一丛无意伸到路边的野草。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停滞。
在他与江声擦肩而过的瞬间,江声闻到了一股极清淡的气味。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植物根茎混合着泥土被阳光晒过后的、朴拙而温暖的气息。
也就在那一瞬间,江声注意到,风吹起了他额前柔软的黑色发丝,而他闭合的眼睫,在阳光下,像蝴蝶栖息时收敛的翅翼,脆弱,又安宁。
“嗒…嗒…嗒…”
那富有韵律的声响,再次响起,不因这点小小的插曲而改变分毫,从容地,从他身边流淌过去,渐行渐远。
江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融入桥那端的光影里,直到消失在一条巷弄的转角。
他这才回过神,弯腰将自己的行李箱拉回身边。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声轻“叩”的微小震动。
他直起身,目光无意间落在桥头的一块石碑上,上面刻着三个斑驳的字——“听风桥”。
听风。
刚才那个人,他也是在听风吗?用他独特的方式,聆听这个可见亦可不见的世界?
江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从听到那“嗒嗒”声开始,到此刻,不过短短两分钟。两分钟,在他人生的刻度尺上,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格。可不知为何,这两分钟,连同那阵风,那个身影,那声轻叩,以及那股朴拙的暖香,异常清晰地烙印了下来。
他重新拉起行李箱,继续向前。轮子与石板的摩擦声依旧,周遭的景物也依旧,可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空气里,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的牵引。
他按照导航,找到了提前预订的临水客栈。办理入住时,面容和蔼的老板娘一边递给他一把老式的黄铜钥匙,一边热情地介绍:“先生第一次来我们栖镇吧?安顿好了可以到处走走,河对岸有家‘听泥’,很值得一看。”
“听泥?”
“嗯,一家陶艺工作室。主人姓林,是个很特别的年轻人。”老板娘笑了笑,没有多说,但那笑容里,似乎含着某种不便言明的欣赏与敬意。
“听泥”。江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听起来,和“听风”倒是异曲同工。
他的房间在二楼,推开雕花木窗,下面正是蜿蜒的河道,一条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船娘的江南小调软糯地飘上来。他放下行李,站在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融入湿润的空气里。
他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无目的的放空状态。城市里的每一分钟都被精确规划,效率是唯一准则。但在这里,在这座名为“栖镇”的、时间流速不同的地方,他允许自己暂时脱离轨道。
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桥上那个身影。那样平静,那样从容,仿佛失明并非一种缺憾,只是换了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可叹……”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吐出了这两个字。
是为那年轻人看似残缺的命运而叹吗?他似乎并不需要。那是为什么呢?江声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为那惊鸿一瞥中,所感受到的、一种与他自己焦灼紧绷的生命状态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而感到一丝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慨叹。
一支烟燃尽。他关上窗,决定出去走走。没有目的,只是随意地,循着那阵风消失的方向。
古镇的街巷狭窄而曲折,像迷宫,也像命运的脉络。他走过一家家售卖特产和工艺品的小店,走过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桥,走过炊烟袅袅的人家。阳光透过瓦檐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不知走了多久,他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尽头,看到了一扇虚掩着的、爬满青藤的木门。门边挂着一块原木色的招牌,上面用沉静的笔墨刻着两个字——“听泥”。
是老板娘提到的那家陶艺工作室。
他停下脚步。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植物根茎混合泥土的朴拙暖香,似乎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是巧合吗?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被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几丛翠竹疏朗有致,墙角边种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院子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槐树,浓密的树荫洒下满地清凉。树荫下,摆放着一套石桌石凳,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土拉坯机。
而最吸引江声目光的,是坐在拉坯机前的那个身影。
依旧是那件素净的亚麻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瘦而有力的手腕。他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至极。那双曾让江声联想到沉静湖水的眼睛,此刻轻轻地闭合着。他的双手,正覆在一团湿润的、深褐色的陶泥上。
拉坯机在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催眠般的嗡鸣。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抚摸着那团没有生命的泥土。按压,提拉,勾勒,塑形……所有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舞蹈,又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交谈。他完全凭借指尖的触感,在引导着泥土,顺从着他内心的图景,逐渐向上生长,形成一个优雅的、弧线完美的器皿雏形。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筛落下来,在他身上、手上,以及那团正在被赋予生命的陶泥上,跳跃着明亮而温柔的光斑。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未觉,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与泥土的共鸣之中。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拉坯机的嗡鸣,风吹竹叶的簌簌,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
江声站在门口,屏住了呼吸。
他不敢动弹,生怕一丝轻微的声响,都会惊扰这宛如神启的一幕。他见过太多宏大的、昂贵的、被玻璃罩子精心保护起来的艺术品,但没有任何一件,能像眼前这幅画面这样,直接而深刻地撞击他的心灵。
这不只是制作一个器皿。
这是一种创造。是在永恒的黑暗中,用双手,亲自点亮一束光。是用触觉,去“看见”并构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完整而丰盈的世界。
那个在桥上与他擦肩而过的、看似“可叹”的命运,在这里,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展现出了它内里截然不同的核心——不是残缺与悲戚,而是充盈着强大生命力的、温柔而坚韧的“希望”。
江声静静地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器物的形态趋于稳定,年轻人手上的动作才渐渐慢了下来。他关闭了拉坯机,嗡鸣声停止。世界重归寂静。
他依然闭着眼,双手却无比珍爱地、轻轻环抱着那个刚刚诞生的、湿润的陶坯,仿佛拥抱着一件绝世珍宝,又仿佛,在拥抱整个无声而光华璀璨的世界。
就在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微微转向门口的方向,用他那把清润的、如同溪水流过卵石的嗓音,温和地问道:
“请问,是迷路了吗?”
风,恰在此时,再次拂过庭院。
吹动了竹叶,也吹动了江声心中,那根从未被拨动过的弦。
“嗡——”的一声,余音袅袅,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