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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慈闱承欢颜,天伦藏冷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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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匆匆而过,祭灶的甜香仿佛还在唇齿间萦绕,乾清宫那场礼仪大于温情的除夕家宴也按部就班地过去。对我而言,这年节里最实实在在的盼头,莫过于大年初一清晨的拜年。
天色尚且墨黑,我便被李嬷嬷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换上早已备好的崭新宝蓝色缂丝蟒袍,头上戴着缀有东珠的小朝冠,整个人被打扮得如同一个精致贵重的年画娃娃。困意早在对“压岁钱”的期待中烟消云散。
康熙带领着我们兄弟及近支宗室子弟,一行人庄严肃穆,先至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香烟缭绕中,繁琐而庄重的仪式过后,队伍便转向了今日真正的重头戏——宁寿宫。
皇太后今日穿着石青色八团龙吉服袍,端坐正殿宝座之上,笑容比平日里更加慈蔼温暖。我们依着长幼次序,先是皇子阿哥们,后排则是裕亲王、恭亲王等宗室近支的子弟,一排排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三跪九叩大礼,齐声说着吉祥话:“孙儿/臣等给皇玛嬷/太后拜年,恭祝皇玛嬷/太后新岁安康,福寿绵长!”
“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起来!”太后望着满堂的儿孙晚辈,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身旁的宫嬷嬷们便端着数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上前,依照次序,为每一位皇子宗亲分发年节赏赐。
那托盘里堆满了制作极其精巧的金银锞子,有的打造成小如意状,有的做成小元宝,还有海棠、梅花等各式花样,金光银光交相辉映。
正当宫嬷嬷将那份例定的赏赐递到我面前时,身后宗室子弟的队伍里,却传来一声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我听见的嘀咕,带着几分轻慢:“哼,不过是母凭子贵,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主子了”。声音的来源,正是贝子苏努的孙子。
我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依旧稳稳地接过了赏赐,仿佛全然未闻。
赏赐完毕,太后却特意朝我招了招手:“小十八,到皇玛嬷跟前来。” 我依言上前。她老人家目光如炬,方才那细微的动静或许并未逃过她的眼睛。她亲手将一个早已备好、瞧着就格外厚实的“压岁金荷包”塞进我手里,又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对身旁的康熙扬声道:“皇帝你瞧这孩子,规矩好,性子稳,哀家瞧着就欢喜。眼睛亮晶晶的,是真心实意高兴呢”。这话,像是在夸我,更像是在回应那不入流的闲话,明确地表示了她的偏爱。
康熙也捋须莞尔,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中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我捧着那额外得来的、分量十足的金荷包,心里却复杂难言。这还只是开始。待会儿回到乾清宫,还有汗阿玛的赏赐,以及向兄长们“讨吉利”的重头戏呢。而那无声的战场,也早已无处不在。
从宁寿宫出来,队伍回到乾清宫,向康熙行了正式拜年的大礼,领了厚重的赏赐。繁琐的礼仪既毕,殿内的气氛便活络了许多,这才是我们兄弟间真正的“家宴”时刻。
康熙端坐于乾清宫宝座之上,下面按照爵位品级已设好宴桌。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玉如意,虽面带笑意,目光却沉稳地扫视着殿内诸子,将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按照满俗旧例,我们这些未分府开牙、尚未成年的小阿哥,此刻便可以抛开些拘束,去向已成年的兄长们“讨吉利”、讨红包了。
我自然是第一个行动起来的。目标明确,首站便是储君所在。我快步走到太子座前,规规矩矩地打下千去,声音清亮恭谨:“胤衸给太子二哥拜年,恭祝太子二哥新岁安康,福泽绵长”。太子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受了我全礼,这才抬手虚扶,唇边含着得体的笑意:“十八弟请起。你年幼知礼,勤勉好学,汗阿玛时常夸赞。望你新岁不负圣望,更进一步。”说着,他从身旁内侍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个明黄色云龙纹的荷包递给我,那荷包用料考究,绣工精湛,分量更是十足。“谢太子二哥厚赏。”我双手接过,恭敬地退后一步,这才转身。
接下来,便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所在的方向。我小跑到他们跟前,依旧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千儿,声音清亮:“胤衸给四哥、十三哥拜年,祝四哥、十三哥新岁安康,万事顺遂”。
四阿哥素来冷峻的眉眼此刻柔和了些许,他抬手虚扶了我一下,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起来吧。长大了,更知礼了。”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靛蓝色云纹荷包,分量不轻,放入我手中,“好生进学,安稳长大。”“谢谢四哥!”我珍重地接过。
旁边的十三阿哥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一把将我揽过去,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声音洪亮:“好小子,就等你过来呢”。他塞给我的则是一个宝葫芦形的赤金荷包,上面錾着吉祥图案,小巧又贵重,“拿着玩儿,今年好好读书,骑射也不能落下,十三哥有空就来考你”。
“嗯,定不让十三哥失望”。我用力点头,心里暖融融的。我能感觉到,御座方向那道温和的目光正落在我们身上。当我珍重地接过四哥的荷包时,余光似乎瞥见康熙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正要转向下一处,却见十五阿哥已笑着走了过来。他如今已成家立业,气度比往日更显沉稳,也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纹样的荷包递给我:“十八弟,新年吉祥,学业进步。”
“恭喜十五哥新禧,谢谢十五哥。”我连忙接过,这并蒂莲的纹样,正合他新婚的身份。
一旁的十六阿哥看得眼热,凑到十五阿哥身边,笑嘻嘻地伸出手:“十五哥,还有我呢”。十五阿哥笑着摇了摇头,也给了十六阿哥一个同样的荷包。
接下来,我依着长幼次序,先来到大阿哥胤禔面前。他神色间带着几分长子的持重,递过荷包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只淡淡道:“十八弟新岁进益。”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
五阿哥胤祺倒是笑得温和,给的赏封中规中矩:“新年吉祥,好生读书”。七阿哥胤祐因腿疾之故向来低调,也只简单给了赏赐,温言道:“愿十八弟诸事顺遂”。
待到了八阿哥跟前,气氛陡然不同。他未等我行礼便已起身相迎,笑容温雅得恰到好处:“十八弟何必多礼”。说着亲手将一个绣工精致的杏黄色荷包递来,“愿你新岁学业精进,身体康健”。那荷包触手细腻,绣着暗纹云蝠,里面的金银锞子分量十足,连系带的流苏都梳理得一丝不乱。
九阿哥胤禟紧随其后,扯了扯嘴角,赏封递得随意:“十八弟如今是汗阿玛跟前的红人了,好生出息”。那眼神在我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最年轻的十四阿哥更是直接,一边递过荷包,一边俯身在我耳边低语,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十八弟,光是读书好可不行。待你大些,骑射场上,十四哥定要好生称量称量你”。
我面上依旧乖巧,一一谢过赏赐。只是在转身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八阿哥所赠荷包上那过于工整的绣纹,心下雪亮——这宫里的情分,原就分着三六九等,有真心实意的,有虚与委蛇的,更有这绣在荷包上的“周到”。
待从他们这边退回时,我下意识地朝御座望了一眼。康熙依旧端坐着,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仿佛刚才那些机锋与客套,都不过是宴席上一道不足为奇的佐菜。
此时,十六阿哥凑到我身边,晃了晃手里刚从十五阿哥那儿得来的荷包,冲我得意地眨眨眼,又指了指我明显更鼓囊的袖袋,脸上写满了“还是你收获丰盛”的打趣。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大红百子缂丝棉袍的小团子,在乳母的引导下,踉踉跄跄地朝我跑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口齿比去年清晰了不少,欢快地喊道:“十、十八哥,禧(喜)服(福)。”正是已经四岁的十九阿哥胤禝。
他这一嗓子,将不少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小家伙还记得我救他的情分,一见我就格外亲热。我赶紧蹲下身与他平视,他立刻用小手搂住我的脖子,咯咯直笑,整个人的重量都倚了过来,让我不由得晃了晃才稳住。
乳母在一旁笑着提醒:“十九阿哥,快给十八阿哥拜年呀。”十九弟闻言,立刻在我怀里端正了些,学着大人的样子拱了拱小手,奶声奶气却很有条理地说:“十九给十八哥拜年。祝,祝十八哥吉祥。要,要糖糖”。
他这既想学大人模样又难掩童真的憨态,连一旁的四阿哥眼里都染了笑意,十三阿哥更是直接笑出声。我心中软成一片,赶紧从自己刚得的荷包里,挑出一个做成小柿子形状、寓意“事事如意”的金锞子,放在他摊开的小手掌心里:“好,十八哥给十九弟压岁钱,买糖吃,快快长高。”他攥着那金柿子,笑得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响亮地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十九弟这毫不掩饰的亲昵举动,引得御座那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康熙显然也被这小插曲逗乐了,他朝我们这边微微颔首,对身旁的梁九功笑道:“瞧瞧这小子,倒比他那些哥哥们更晓得亲厚。”我扶着十九弟站好,他也乖乖松了手,攥着他的金柿子,被乳母牵着手带开,还一步三回头地冲我笑。
这一刻,兄弟间最纯粹的温情仿佛冲淡了所有潜流的暗涌。我站起身,感受着袖袋里沉甸甸的荷包,回味着脸上尚未散尽的、属于孩童的温软触感,听着兄长们或真诚或客套的祝福,只觉得这年过得圆满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