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荒记》洛深彼岸花

16、第六章 风闻录

　　南岭春深，风暖草生。自流言坊一役后，李问之名已传遍江湖。

　　有人说他是“以笔作剑”的文侠；有人说他是扰乱世道的“谣贼”；也有人说，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白玄的挑衅。

　　短短月余，《流言记》流传天下，被抄作千卷。有人私刻成册，暗地流传于酒肆、学宫之间。凡读者，无不心惊。

　　陈无忌却日渐沉默。他知道，火已点燃，但火光未必暖人。

　　那一日，四人行至西陲，暮色将沉。忽见前路官道上尘烟滚滚，一队官骑疾驰而来，为首者披金甲，手执玉诏。

　　“何人是李问？”

　　陈无忌当先拔剑，却被李问伸手拦住。他微微一笑：“在下便是。”

　　那金甲将冷声道：“奉圣灯使者令，李问之文感动天下，白玄大人赐召入都，问以真道。”

　　花满楼挑眉笑道：“感动天下？怕是感动了他的钱袋。”
　　陈无忌沉声道：“这是诱捕。”
　　李问却笑道：“天下文字，若只敢暗地流传，终究是鬼话。既然他请，我去又何妨。”

　　苏灵急道：“那白玄诡计多端，你若入都，恐难脱身。”李问看着她，目光温和：“若有人必须去看看那座荒都是什么样，我宁做第一个。”

　　陈无忌沉默半晌，终于道：“我送你一程。”花满楼合扇而笑：“那我唱一程。”苏灵咬唇：“那我——便弹一程。于是四人随圣灯使者，一路北上。

　　三月后，入“明都”。

　　此城比天居坊更宏伟十倍，比灵灯城更明亮百倍。城中处处设灯塔，每夜灯火不灭。白日有“风闻司”巡街，夜晚则有“明吏”巡灯。

　　城门上刻着四个金字——“以光为法”。

　　花满楼仰头长叹：“好一个光明国度。只是这光，亮得有点刺眼。”陈无忌道：“光若太亮，便是另种黑。”

　　行至城中，百姓面带微笑，举止整齐。街边有大屏悬灯，昼夜播放“圣灯令”：

　　“凡民不得妄议灯政，不得传播未经风闻司批准之言，不得妄写妄言。”

　　李问心头微震，低声道：“‘风闻司’？此名好耳熟。”陈无忌点头：“昔年‘天义会’时，白玄便以此名行密探之实。”

　　夜里，他们暂宿客舍。窗外灯光照得地面如昼。花满楼翻身叹息：“这地方连梦都没夜色。”李问在灯下展开纸卷，写下一行字：

　　“光不容暗，暗不容生。若天下无夜，人将何眠？”

　　翌日，圣灯使者引他们入宫。宫阙重重，金壁生辉。正殿之上，一人立于高台，白衣胜雪，面如冠玉——正是白玄。

　　他微笑着迎上前来：“久闻李公子大名。你的《流言记》，朕已读过三遍。”
　　李问拱手：“白大人过誉。”
　　白玄微笑不改：“你文笔极妙，只可惜，写得太真。”

　　李问道：“世上岂有太真的文？”白玄目光一转，神情忽变：“若人人信真，天下便不安。须知——人心不能照得太亮。”

　　殿中灯火微动，李问看着那无数盏悬灯，忽觉它们都似眼睛。“白大人若真以光为法，何不让天下都看清真相？”
　　白玄微微一笑：“真相？真相是为掌灯者准备的，百姓只需光亮。”

　　陈无忌忍无可忍，冷声道：“你这是照心还是控魂？”殿前侍卫立刻拔刀。白玄抬手一挥，众人止步，仍带笑道：“陈无忌，你当年若不违命，早已位列灯臣。可惜——你选择了黑暗。”

　　陈无忌冷笑：“黑暗不害人，虚光才害人。”

　　白玄脸上笑意微敛，转向李问：“你写的那些字，令万民浮躁。今我给你两个选择——或归顺圣灯，为我修史；或以笔赎罪，永不书写。”李问望向那无边灯海，忽然笑了：“原来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被禁言，而是被邀言。”白玄目光森冷。片刻后，他转身入内，淡淡道：“送客。明日，再请他听风。”
　　次日，风闻司召李问入。那是一座悬空的高台，名曰“风闻阁”。阁下千盏灯燃，阁上百旗飘。守阁官对李问笑道：“此处专收天下风声。凡人所言，皆由此录。李公子可愿留下只言片语？”
　　李问看那无数飞旋的竹简，忽觉天旋地转。他拾起笔，沉声写下：

　　“若风能传语，必有乱。若言能控心，必有祸。
　　光不分昼夜，便非光，而是火。”

　　写罢，他放笔而去。风起，竹简纷飞。无数灯光下，一卷竹简坠入灯油，瞬间燃起烈焰。

　　远处殿阁惊动，警钟齐鸣。花满楼、陈无忌、苏灵奔至殿外，只见李问立于风闻阁顶，衣袂翻飞，长发如墨。
　　他高声朗笑：“白玄！你以光为法，我以火为笔，看谁更亮！”

　　言罢，跃入灯海。火光冲天，直上云霄。

　　陈无忌怒吼一声，破门而入。花满楼扇破锁链，拉着苏灵疾退。宫内乱成一片。

　　那一夜，明都三分之一的灯塔被焚。风闻阁倒塌，火焰映天。

　　翌晨，白玄立于残殿，神情如霜：“搜——不见尸，必有生。”

　　山外，荒原。
　　李问满身灰烬，倒在草中，胸口微动。苏灵泪流满面，轻唤：“李问……李问……”

　　他睁开眼，喃喃道：“火……亮吗？”苏灵握着他的手，哽咽道：“亮。天下都看见了。”

　　远处，晨光乍起，照在灰白的天空上。那光，不刺眼，也不温柔，却是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