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七章 征鼙动地 ...
-
大业八年正月十六,晨钟破晓,青梧书院门前的霜地上印满了新履的痕迹。依着书院铁律,年节休沐至正月十五止,今日便是开课之期。老梧桐的枯枝在朔风里飒飒作响,将檐下那方青石板扫得泛出青光。
这本该是相见欢愉的日子——月余未见的同窗互道新禧,交换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廊下该飘着各地口音的谈笑,少年人的生气足以驱散残冬的寒意。
可今日的书院,却透着不同寻常的压抑。
勋贵子弟们到得格外整齐。柴绍的马车天未亮就停在了坊门外,此刻他正临窗而立,望着宫城方向出神。最爱闹腾的斛斯万善竟抱着木刀独坐廊下,连辛继武从陇西带来的炙羊肉都没能引得他抬头。张峻与庞玉并肩立在影壁前,低声交换着家中得来的消息,眉头越锁越紧。
“老爷寅时就被宫里的鞍辇接走了。”门房的老卒给廊下的铜兽炉添着银霜炭,对聚过来的学子们低声道,“宫使带着金鱼符,怕是天没亮就在宫门外候着了。”
满堂学子按序跪坐,案头摊开《孙子兵法》“九地篇“,却无人诵读。卫玄素来最重晨课规矩,今日破天荒缺席,让每个人心头都蒙上阴云。原本该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先生不在“时分,此刻却静得能听见炭火迸裂的噼啪声。
“……涿郡集结的粮草已堵塞漕运!”终于,张峻受不了这几欲将人逼疯的沉默,推开面前竹简,将一份手抄的邸报放在杉木几案上,他家族经营漕运,消息最为灵通,“这还只是先头。朝廷下令,河北诸郡库存悉数征调,民夫自带口粮——这还只是第一拨!”
这话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张峻这话如同烈火烹油,瞬间打破了堂内压抑的寂静。
斛斯万善挤到张峻边上,烦躁地将手中的木刀往地上一搠:“俺爹来信,营州那边的弟兄们全数征调,连看守粮仓的老卒都不免!说是修战船、造器械!他娘的,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柴绍静静地立在几人身后,望着院中干枯的老梧桐,声音低沉:“不止营州。陛下已下诏,命天下军士,不分远近,皆于涿郡集结。光是左、右两翊卫,此番便要抽调精兵五万。”
他身为千牛备身,虽未随行,但对军中调动知之甚详。“右翊卫已经开拔了。昨夜子时过的灞桥,火把映得渭水通红。“
庞玉忧心忡忡地接口:“河南各郡已在清查丁口,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在征发之列。青壮离乡,今年的春耕……”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让众人心头都是一沉。
秀宁的声音在炭盆噼啪声中响起:“这还不止。朝廷还征调了六十多万车夫,规定两人合推三石米。路途遥远艰险,这点粮食连他们自己在路上吃都不够。“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三宝送来的竹简:“等运到前线,粮食早就吃完了。民夫们怕被治罪,都在半路逃跑。现在连大兴周边,都开始出现逃役的流民了。“
“......”
“真的要打了吗?“后排一个新进学子怯生生地问,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柴绍转过身,目光沉凝:“高句丽反复无常,勾结突厥,袭扰边庭,此战关乎国运,不得不打。只是......“他顿了顿,“这般规模的征调,实在超出常理。“
“确实该打。“斛斯万善拄着木槊站起身,语气却不似往日激昂,“但连营州武库的老卒都要调往前线,这未免......“
众人一时沉默。炭盆里的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忧虑的面容。晨钟再响时,众人才惊觉已争论了一个时辰。窗外隐约传来巡街武侯的呼喝,似乎是在驱赶聚集的流民。
直至日上三竿,将近午时,书院外才传来车马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噤声,望向门口。
卫玄回来了。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神情——这位素来如山岳般沉稳的老将,此刻竟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魂魄还遗留在那座辉煌的宫阙之中。
他径直走上讲台,缓缓跪坐在惯常的蒲团上,目光涣散地望着堂下众学子,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连最珍视的《武经七书》被袖口扫落在地都浑然未觉。
满堂寂静,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学子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惊扰。这般失魂落魄的卫公,他们从未见过。
“卫公......“终于有学子怯声唤道。
卫玄缓缓环视堂下,看到的不是往日求知的渴望,而是一张张写满困惑与寻求答案的年轻面庞。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的重量。
“陛下授老夫刑部尚书,“他的声音干涩,“兼领右御卫大将军,随驾东征。“
他顿了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方才宫城里的那一幕——
杨广斜倚在龙椅上,指尖懒散地摩挲着一方和田玉镇纸,语气轻描淡写:“朕听闻你那个书院办得不错,这次也给朕推荐几个好苗子,朕要好好地'重用'他们。“
“重用“二字说得格外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卫玄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环视着堂下这些年轻的面孔——柴绍眼中燃烧着建功立业的渴望,斛斯万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连最持重的张峻也目光灼灼。
“陛下特许老夫可举荐门下子弟充任军职,”卫玄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疲惫,“五品以下,皆可破格录用。三日后,欲随军者,来此报名。”
......
秀宁回到唐国公府时,暮色将沉。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气氛。她径直去了母亲窦氏的正房。
窦氏正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卷画轴,见女儿进来,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的笑意,招手让她近前。
“秀宁,来看看。“她的指尖掠过一幅青绿山水衬底的画像,“长孙家的大郎,听说在高氏学堂就学,性情是极温厚的......“
她说着悄悄观察女儿神色,又展开另一卷,“独孤家这位,上月刚授了千牛备身......“
秀宁静静立在母亲身侧,目光扫过那些精心绘制的青年面容。她看得分明——母亲眼底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色,这些突如其来的议亲话题,不过是试图在风雨欲来时,为女儿寻找一处看似安稳的港湾。
“陛下前日召见你父亲,相谈甚欢...“她刻意放缓语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轴边缘,“你父亲在御前回话时,精神健旺,说他‘身子大好’了。“她抬眼细细端详女儿的神色,“二郎如今也到了岁数,你堂叔前日看过他练箭,直说是行伍的好苗子......“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秀宁眉眼格外沉静。她将母亲手边凉透的茶盏轻轻推开,换上新沏的香茗:
“母亲,鄠县庄子里前日又收留了十七户流民...“她声音清凌凌的,像碎玉敲在冰面上。
窦氏正要端茶的手僵在半空,强笑道:“年景不好,总是有的…已让庄头好生安置便是。”
“都是从涿郡逃来的。”秀宁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秀宁握住母亲的手,直接切入了那个彼此心照不宣的话题:
“母亲,要打仗了。“
她声音平静,却像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室内:
“陛下已授卫公刑部尚书兼右御卫大将军,三日后就要在书院征募子弟随军,是陛下授意。“
窦氏的手猛地一颤。她早从各地田庄报来的流民数量,从粮价飞涨的市井传闻,从丈夫深夜不熄的书房灯火里,拼凑出了这个答案。可她总还存着一丝侥幸,不愿亲手捅破这层窗纸。
“你......“窦氏的声音干涩,目光紧紧锁着女儿。她看到秀宁眼中没有少女听到战事应有的恐惧,只有一种令她心慌的沉静。
就在这时,李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在门外已站了片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冷电般射向秀宁:
“所以?你待如何?“
烛火在三人之间跳跃,将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那些未拆的聘书还摊在案上,而战争的阴影已经漫过了朱门绣户。
烛火噼啪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渊踏进房内,目光先扫过案上摊开的画像,在长孙家的卷轴上停留一瞬,随即沉沉落在秀宁脸上:“卫文升倒是好手段,转眼就要把杨...把陛下点名要的‘好苗子’都收入囊中。“
他特意重复了杨广的原话,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窦氏急忙起身:“夫君,秀宁她只是...“
“母亲,“秀宁轻轻打断,目光依然平静地看着父亲,“陛下钦点书院学子,定有深意。先生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会在书院征募毫无战阵经验的学子。“
李渊冷笑一声,抓起那卷长孙家的画像:“你母亲抱病为你相看这些儿郎,哪家不是精挑细选的名门望族?你倒觉得,沙场比这些姻缘更值得?“
他指尖力道极重,上好的宣纸泛起裂痕:“陛下让卫玄荐人,就是要看清哪些人家急着把子弟送上前线表忠心...“说着突然将画像掷在案上,压低声线:“更要看清哪些人家,宁愿把女儿扮作男儿送出去,也不敢让嫡子涉险。“
窦氏闻言剧烈咳嗽起来,秀宁连忙为她抚背。在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里,她抬起清亮的眸子:
“正因为如此,女儿才更该去。”秀宁目光如炬,“长□□在涿郡督运粮草,若他家长子与唐国公府结亲,陛下会怎么想?是李家与长孙家结党,还是李家在借姻亲避战?”
“陛下让卫公荐人,不是要人才,是要‘忠心’。谁家肯把子弟送上前线,谁家就是忠臣。”
“父亲,表忠心,也是忠心。”
最后的这句话让李渊瞳孔微缩,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以什么身份去?“李渊突然问。
“李三郎。“秀宁答得毫不犹豫,“先生门下学子,皆愿效班定远投笔从戎。“
窦氏失声道:“不可!战场上刀剑无眼...“
“母亲,“秀宁转身握住她冰凉的手,“正因刀剑无眼,才更要让陛下看清,唐国公府是能送出子弟的,哪怕是个假的。“她目光扫过那些画像,“这些姻缘再好,护得住...岌岌可危的李家吗?“
李渊盯着女儿看了许久,突然抓起案上茶盏一饮而尽。
“你要想清楚,“李渊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将空盏重重顿在案上,震得画像纷纷滑落,他却已转身走向门外,只在经过秀宁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记住,你大兄是世子,三郎身子这几年孱弱的厉害,二郎...也早早地便被盯住了。李家,已无别的棋子可走。”
夜风卷入,吹得烛火狂乱跳动。秀宁望着父亲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在满室寂寥中缓缓转身。
她走到案前,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画像。指尖抚过长孙家郎君被茶水沾湿的眉目,掠过独孤公子的题诗,将每一道褶皱都细细展平。动作从容得仿佛在整理最珍贵的兵书,唯有在触及父亲指甲掐出的裂痕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待所有画卷理齐,她郑重地捧起那叠承载着母亲心血的婚帖,轻轻放入窦氏颤抖的掌心。而后后退三步,在青砖地上端端正正跪下,朝着母亲深深叩首。
这一个头磕得极重,额间隐隐现出红痕。
起身时,她最后望了眼母亲苍白的脸庞,旋即转身没入廊下的夜色。鹿皮靴掠过门槛的刹那,窦氏终于崩溃地攥紧那些画像,指节泛白,却死死咬住唇瓣不曾哭出声来。
月光照进空荡的厅堂,只余案上那盏凉透的茶,还在晃动着细碎的涟漪。
......
夜色如凝滞的墨,寒风卷过永兴坊青白瓦墙的枯枝,发出簌簌的哀鸣。
秀宁踏着沉重的步子踏进月亮门,青石板上的霜痕在她鹿皮靴下碎裂。她本以为此刻应是万籁俱寂,唯她一人需在这深夜直面命运,却不料脚步刚踏入后院,便生生顿在了原地。
眼前,竟是火把通明!
数十支松明火把插在石缝、缚于廊柱,正烈烈燃烧,将庭院照得纤毫毕现,连檐角残雪都映成了暖金色。柴绍、斛斯万善、张峻、庞玉、辛继武……那些平日里一同研经习武的同窗,此刻竟一个不少,三十余人如沉默的树林般伫立在跳动的火光里。他们皆已换上利落的劲装,腰间或佩刀或悬剑,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坚毅。没有喧哗,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穿庭而过的风声交织,压得人心头沉甸。
她的出现,像石子投入静湖,引来了所有目光的汇聚。
斛斯万善第一个瞧见她,那张被边塞风沙磨砺得粗犷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果不其然”的笑容,他嗓门洪亮,瞬间便撕破了这凝重的沉寂:
“嘿!该来的都来了,终归是见到你李修宁迟到一次咯!”
话音未落,人群仿佛早已约定好一般,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来。熊熊火把分立两侧,构成了一条灼热而耀眼的光之通道,从她脚下,笔直地延伸至那扇依旧紧闭的、卫玄的房门。
这通道,肃穆得如同祭典,灼热得仿佛通往熔炉。
秀宁心口一窒,旋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那惯常如白杨般挺拔的脊梁,迈步踏上了这条由同窗与烈火铺就的道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侧投来的目光——柴绍的沉静中带着审视,张峻的忧虑里含着钦佩,庞玉则对她微微颔首……每一道目光都沉甸甸地烙在她身上。
当她终于穿过人群,站定在那扇决定命运的门前。
“吱呀——”
良久,那扇门,应声而开。
卫玄缓缓踱步而出。仍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袍,在冲天的火光与激昂的声浪中,显得如此单薄而孤寂。他那双阅尽沧桑的浑浊眼眸,如同最冷静的匠人,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坚定、乃至狂热的面庞,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甄别。
万千心绪,在胸膛间翻滚蒸腾,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随着夜风,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