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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炙魇 ...

  •   “陛下!世子!你们还好吗?”陈时勉声音发颤,率先踉跄着冲了进去。
      鬼灯利落挥剑,余下几名府兵尽数倒地下,嗜血的神色未敛便紧随其后掠入。
      “时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说来话长。”
      昨夜筵席不欢而散,施恩齐、裴阆、陈时勉三人别过,各自回房休息。裴阆意兴阑珊,饮了醒酒汤,醉意渐消,一声暗哨划破沉寂的夜色。
      鬼灯从衣袂翩飞,破窗而入:“公子,陈家父子有异动。”
      “看好陈时勉。”裴阆沉声嘱咐道,“陈时耀怕是今夜就要对他下手了。”
      “那公子您……”
      “无妨,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裴阆话音微顿,目光落在那案头静静躺着的那柄剑上,“我虽不能执剑,但这天下,谁人不识宿雪锋芒?”
      “公子当以自身为重,万勿勉强!”鬼灯一贯看不出情绪的面庞泛起些许动容,单膝跪地,。
      “我不会离开此处,明日你回来复命即可。”裴阆语气间尽数是不容置喙的决绝,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我不幸遭遇不测,就在这晚香居寻我。时勉机敏,是扳倒陈家的关键,你务必护好他。谨慎行事。”
      鬼灯见裴阆话语间毫无转圜的余地,只得俯首行礼:“属下告退。”语毕,飞身跃下,身影转瞬消融,隐匿在如水的夜色中。
      四更尽,月隐星沉,陈时勉的房门被悄然推开,一道黑影无声潜入。
      “在下恭候多时了。”鬼灯指尖一捻,屋内烛火骤然亮起,暖光漫过他冷峻的脸庞。陈时耀一惊——正是前半夜在陈府,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那些家丁的暗卫。
      “哦?是你。”陈时耀勾起嘴角,语气带着几分挑衅,“那群废物还是把你跟丢了。有此等身手,你是密勿署的人吧。”
      “陈公子身手亦是不遑多让。”鬼灯话音未落,身形已如鬼魅欺近,指尖翻飞间,扯下了陈时耀身上的玄色披风。内里一身殷红华贵的锦袍,在昏暗中刺目张扬,让他无处遁形。
      陈时耀暗道不妙,立即退出门外,堪堪躲过鬼灯掷来的飞镖,转身便朝南侧僻静厢房狂奔。他反手扫翻案上走廊上燃着微弱光芒的油灯,蚕丝帷帘遇火即燃,烈焰腾起瞬间,挡住鬼灯了去路。
      此时,几名警醒的小厮已被动静惊动,只当是晚香居进了贼,提灯从东院库房循声而来,脚步声渐近。
      这晚香居遍布陈家眼线,鬼灯恐多生枝节,暴露行踪,当即转身,从西院偏房掠出,身形隐入夜色,直奔陈府,欲与去索官牌的陈时勉汇合。
      甫回陈府,鬼灯遭陈雍率其手下死死纠缠。陈时勉一介书生,不通武艺,全然是累赘。鬼灯险招迭出,左挡右格,拼力杀出一条血路,护着陈时勉狼狈脱困。片刻不敢耽搁,带着陈时勉折返晚香居,寻裴阆而去。
      破开门就见自家公子如此惨状——面色惨白如纸,肩头衣料被血迹浸透,脑袋无力地搭在施恩齐肩上,不省人事。
      鬼灯心头一紧,尊卑礼仪抛诸脑后,开口质问:“陛下身上不曾带着止血药吗。”言罢在自己衣袖间飞快搜寻着,指尖颤抖。
      施恩齐被这么一说,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个忠心护主的,谁知你家公主殿下发什么疯,宁愿疼死也不肯用药。”
      “公主”两字出口瞬间,四下顿时噤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陈时勉忆起昨夜饭桌上的零碎对话,文臣的敏锐让他暗觉不妥,忙打圆场岔开话头,“别在此处耽搁,先把世子扶回客栈屋内要紧。”
      扶裴阆躺稳在客栈榻上,陈时勉识趣告退。鬼灯却立在原地,俯身便要为裴阆上药。
      “孤亲自照料靖远世子,你还放心不过?”施恩齐伸手拦在他身前,从衣袍暗袋中掏出个莹白瓷瓶,“此乃玉脂泣,常人饮之飘然欲仙,伤者敷之可解万痛。”
      鬼灯目光扫过裴阆剑伤之处,心头一凛,语气沉了下去:“陛下,世子醒后,勿要责难。”
      施恩齐听得一头雾水,自己这新帝在这些人眼中,竟是这般喜怒无常、赏罚不明?当下不耐地挥手赶人,“你们暗卫整日刀光剑影,下手不知轻重,免得上药反倒弄巧成拙,退下吧。”
      鬼灯无奈,轻轻带上门,默然退去。
      施恩齐望着裴阆外袍上连片的血污,皮肉与衣料早已黏结。终究是长痛不如短痛,他眼一闭,心一横,猛地扯开裴阆肩颈处的衣领。
      “嘶——”裴阆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唇齿间泻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施恩齐抬眼,刹那间惊得呼吸一窒——伤口深可见骨,翻卷的皮肉间,暗褚色血珠顺着骨缝汩汩渗涌,将他左侧锁骨连肩刺着的那枚墨色缠蛇九瓣莲纹刺青染得猩红刺目。那是密勿署领署身份的象征,此刻却在血光中狰狞毕现。
      他定了定神,倒出玉脂泣淋在伤口上,又取过止血药细细敷匀。扶裴阆靠在肩头为他缠绷带时,动作轻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盏,生怕把裴阆碰碎了。
      “裴予隘,你便是重伤至此,也非要强撑着不露半分破绽么?”施恩齐喉间发紧,他声音带着难掩的涩意,“你就不怕鬼灯寻不到人,你便这样血尽而亡,悄无声息烂在南院那间废厢房里?”
      良久,裴阆眉头微蹙,眼帘轻阖,一语不发。
      “除却你的右手、密勿署的刺青,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我去柏州的一年,你在会都究竟做了什么?”
      又过了许久,裴阆依旧闭着眼,睫毛纹丝不动,连胸腔的起伏都浅得似有若无,只剩一片沉沉的僵寂。任凭他追问,只以无声回应。
      直到客栈房门被叩响,施恩齐才从对裴阆层叠秘密的探问中猛然抽神。
      “陛下,”门外是易邡的声音,“陈家已被密勿署控制,静候陛下发落。”
      “抄没家产,将陈雍与陈时耀押入大理寺天牢,孤择日提审;其余家眷,就地处决,不留活口。”
      “遵命。”门外脚步声急促远去,渐消于长廊。
      肩头忽然传来一阵灼人的烫意,施恩齐心头一紧,伸手探向裴阆的额角——烫得惊人!
      裴阆似是贪恋额间那片微凉,混沌的意识缓缓回笼。他被钝痛击溃前最后的记忆,是与施恩齐争执间鬼灯破门的刹那,只当是鬼灯将自己带走,处置了伤口,便懒得睁眼,哑着嗓子对身旁人挤出一字:“渴。”
      身旁人却僵在原地,毫无动静。裴阆的头仍搭在他肩上,被单薄的骨节硌得生疼,“你怎么又瘦了?可是近日奔波,不好好吃饭。”
      施恩齐沉默了片刻,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终是缓缓起身,出去找水。
      裴阆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昏沉如灌了铅,索性懒得挣扎,顺着那股虚软劲儿,重重倒回榻上。
      周身的灼烫与倦意缠成密网,瞬间将他裹紧,拖入混沌的梦魇。
      意识沉浮间,他忽而撞见母亲旧时的模样———她一袭浅米白绣金缠枝纹华富,发间斜插一支红宝石鎏金凤簪,鬓边碎发被风拂得轻颤,眉眼间的尽是温软的暖意,轻声唤他“阿阆”。
      她抬手要抚他的头,指尖带着桂花的甘甜与微凉,裴阆下意识凑过去,鼻尖先触到她衣袖上淡淡的桂花香,那是他童年最安心的味道。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额间的刹那,母亲的身影便淡了,余下空寂的庭院,与一棵枯死的桂树。他一袭白衣,立在院子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诶,你说那小世子才五岁,裴领署竟也舍得把唯一的骨肉丢在宫里。”
      “我看这裴领署呀,巴不得跟靖和公主把关系断得一干二净。”
      “嘘……少说两句吧,这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当不起呀。”
      猛地一阵寒颤,永宁宫的景象彻底消散,周遭场景骤然变成了清玄寺。殿内青灯摇曳,昏黄的光线下,香烟袅袅缠绕,那沉闷的檀香噎得人喉咙发紧。
      父亲身披灰布僧袍,袍角沾着些微尘,立于佛龛前,僧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削瘦的下颌。他手中念珠转得极慢,每一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发亮,指尖却泛着青白的冷意。
      “你不配用宿雪。”
      “宿雪已断,青丝已斩,尘缘已了。”
      那声音清寂如寒潭。
      他张嘴,却发不出声,于是猛地往前扑去,伸手要去拉父亲的袍角,指尖却只穿过空气,握住一片冰凉的虚无。
      沉闷的钟声恰在此时轰然响起,震得殿宇微颤。父亲的身影渐渐融入缭绕的檀香,随着灯影晃动,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散在殿宇深处,只余下佛龛前跳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孤长。
      这一切像两把钝刀,在他滚烫的脏腑间轻轻割着,疼得隐秘又绵长,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痛。
      “爹,娘……”
      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混着额间的热意,烫得惊人,濡湿了枕巾。
      门轴轻碾,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停在跟前——施恩齐端着水回来,俯身正欲喂他,才发现裴阆眼角泪痕未干,睫毛轻颤,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说什么胡话……”
      裴阆昏沉中只觉一片茫然,下意识胡乱摸索,指尖触到一片衣料,便死死攥住不放,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攥住了唯一的安稳。
      施恩齐喂水的手一顿,杯沿微微倾斜,热水溅在指尖,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却浑然不觉疼。
      裴阆平日里锋芒毕露的眉眼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备,脆弱得不堪一击,声音极轻,嘴里含糊地念着:“我们回柏州去,好不好?”
      他凝视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像靖和公主一样羽化仙去的裴阆,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密密麻麻的疼意蔓延开来,竟盖过了指尖的灼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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