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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平静的对话 ...

  •   艺术展的喧嚣如同潮水,在身后渐渐退去。林晚在美术馆高大的门厅处停留了片刻,整理着手中几份展览资料。傍晚的天光从巨大的玻璃幕墙透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和一种展览结束后特有的、略显疲惫的宁静。
      她正准备离开,一个身影从侧面的走廊不疾不徐地走来,停在了她身旁不远的位置。是陆延。他似乎也刚结束与馆方的工作对接,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资料夹。
      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没有刻意的靠近,也没有慌张的躲避。
      林晚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比在展馆里时更放松一些,眉宇间那种沉郁的结似乎解开了一些。她想起刚才在那个“回声罅隙”中的感受,一种纯粹出于专业的欣赏,让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显得清晰而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你的设计,”她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很棒。”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是最简单直接的肯定。
      陆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他看向她,目光不再是穿透她的、寻找另一个人影子的探寻,而是真正地、落在了她此刻的脸上,她的眼睛上。
      “谢谢。”他的回应同样简洁,声音是那段“空白期”里沉淀下来的、属于他自己的沙哑质感,但此刻听来,不再显得疲惫,反而有一种踏实的力量。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曾经盛满痛苦与挣扎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窗外温和的暮色,显得异常清澈。他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用一种同样平静的、听不出太多波澜,却绝非客套的语气,轻声说道:
      “你的气色也好多了。”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了林晚的心尖。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剪短的头发,注意到她不再刻意穿着旧日的衣裙,更注意到她眉眼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缓慢恢复的平静与力量。
      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没有探究她如何度过那段艰难时光,只是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关于她状态的、向好转变的事实。
      这是他们第一次,像两个普通的、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对话。
      没有试探底下是否藏着未尽的余情或是未解的怨恨。
      没有痛苦如同鬼魅般如影随形,让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只有一种淡淡的、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波涛尚未完全平息,却已恢复了深沉的、容纳一切的底色。
      他们站在渐渐暗下来的门厅里,身后是散场的观众留下的隐约余音,身前是即将笼罩下来的都市夜色。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这简单的两句话,已经道尽了这数月“空白期”里,各自走过的艰难路程与获得的微小却坚实的进步。
      他对她微微颔首,她也回以同样轻缓的点头。然后,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出口。她也收回目光,向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没有约定下次相见,甚至没有互道再见。但这一次短暂的、平静的交集,像一颗投入时间长河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不再是混乱与疼痛,而是一种清晰的、标志着某种阶段真正终结与新开端的、安宁的波纹。
      艺术展上与陆延那次平静的对话,像最后一块被稳稳放置的积木,让林晚内心某种摇晃已久的结构,终于找到了平衡。她回到新公寓——一个光线充沛、陈设简单,没有任何旧日痕迹的空间。夜色已经深沉,城市在窗外铺展成一片无声的灯海。
      她走到书柜前,从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文件盒里,取出了那份被她封存已久的、完整的《樱花落》乐谱。牛皮纸的封面已经有些褪色,边角微微卷起,上面是沈星辰清瘦而熟悉的字迹。曾经,触碰这份乐谱都像是触碰一个尚未愈合的、流血的伤口,里面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雪山的寒意和他未竟的承诺。
      但此刻,她的手指抚过封面,感受到的只是一种纸张粗糙的质感,和时光流逝留下的、平静的微凉。
      她将乐谱拿到客厅那架为了新生活而购置的、音色清亮的立式钢琴前,小心地摊开在谱架上。台灯温暖的光晕洒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那些黑色的音符如同沉睡已久的精灵,静静地等待着被再次唤醒。
      她在琴凳上坐下,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微微颤抖,却并非因为恐惧。然后,她开始弹奏。
      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清澈,带着一丝生涩的试探。是那段她曾在“竹里馆”模仿过的、标志性的开头节奏。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刺痛谁而模仿,她只是在弹奏一首曲子。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生疏感渐渐褪去,旋律变得流畅。她弹奏着沈星辰在雪山旅馆里为她弹奏过的部分,那些温暖的、带着爱意的片段;她也弹奏着他未曾对她弹奏过的、后续完成的章节——那里有他得知病情后的挣扎与悲伤,有他做出那个“设计意外”决定时的决绝与痛苦,也有最后……一种超越了个体生死、与雪山、与命运和解的、近乎神性的宁静。
      琴声在寂静的公寓里回荡,不再是哀怨的泣诉,而是变成了一个故事的讲述。她不再是故事里那个被蒙在鼓里、被动承受一切的女主角,她成了一个冷静的、带着距离的叙述者,用音符回顾着一段属于她和他的、真实存在过的青春与爱情,以及那场以爱为名、却无比惨烈的告别。
      当她弹奏到最后一个乐章,那个沈星辰在日记里提到的、寄托着“连同我的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祈愿的段落时,旋律变得异常宽广而柔和,像雪山融化的雪水,汇入平静的湖泊,像樱花在生命的尽头,以最绚烂的姿态飘落,归于泥土。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如同一声满足的叹息。林晚的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没有立刻抬起。她闭着眼,感受着胸腔里那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没有了对命运不公的质问,没有了对沈星辰“自私”温柔的怨恨,也没有了对那七年迷失时光的懊悔。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带着泪意的怀念。
      那温暖,源于对一段纯粹感情的最终承认与珍藏——无论过程如何,那份爱本身,是真实的,是炽热的,是她青春里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泪意,并非源于悲伤,而是对生命无常、对美好易逝的一种深切感触,是对一个曾经那样鲜活存在过、又那样决绝离去灵魂的、最后的、温柔的告别。
      这首《樱花落》,终于从一道诅咒,一个谜团,一场痛苦的源泉,变回了一首单纯的、未完的乐章。它记录了一个少年全部的爱、恐惧、勇气与最终的放手。它不再捆绑她的未来,而是成了她过去的一部分,一个被她真正理解、接纳,并最终安放好的、沉重的礼物。
      她睁开眼,看着乐谱上沈星辰最后的笔迹,轻声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对着空气说:
      “星辰,我听到了。”
      “真的……很好听。”
      然后,她缓缓合上了乐谱,将它重新放回书柜。这一次,她没有再将它藏在最底层,而是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像安置一位老朋友。
      窗外的灯火依旧,而室内的她,心中那片关于过去的暴风雪,终于彻底停息。留下的,是一片被泪水洗涤过的、温暖而空旷的雪原,等待着,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生长出新的、属于她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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