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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上元灯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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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暖
公元711年
春
上元节
长安城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盛大狂欢。
夜幕初垂,整座城市便迫不及待地坠入了一片璀璨的光海。
朱雀大街两侧,各式花灯争奇斗艳,鱼龙百戏,蜿蜒如昼,真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士女云集,笑语喧阗,连清冷的空气都被这份炽热的喜悦烘得暖融起来。
林晓月与苏怀瑾难得偷闲,换了寻常衣裙,裹在熙攘的人流中,漫步于这千年之前的盛世光景里。
与她们同行的,还有早已兴奋不已的阿离和一如既往沉静的素云。
刚一上街,阿离就像只出了笼的小鸟,眼睛简直不够用了。
她一把拉住素云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又指向那边舞动的龙灯,声音又快又急:“素云姐!快看快看!那个龙灯好威风!啊!那边还有卖胡饼的!闻着好香!我们快过去看看!”
素云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有些无奈,但看着阿离亮晶晶的眼睛和周围热闹的景象,那惯常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
她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林晓月和苏怀瑾,见她们含笑点头示意,这才低声对阿离道:“慢些,人多,别走散了。”
“知道啦知道啦!”阿离嘴上应着,脚下却不停,几乎是拖着素云融入了前方更密集的人潮中,很快,林晓月和苏怀瑾就只能听到阿离隐约传来的、兴奋的惊呼声,以及看到素云那青色劲装的背影,正努力地跟在那一抹活泼的碧色身影旁,尽责地护着,不让旁人撞到她。
林晓月望着眼前真实不虚的“火树银花”,心中感慨万千。
这曾是沈知秋描述给她、用以点燃她死寂心湖第一颗火星的景象,如今真切地铺陈在眼前,而身侧相伴的,已是另一人。
“想去试试那个吗?”苏怀瑾轻声问道,指向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灯谜摊。那摊主设的谜题颇难,奖品也丰厚,是几盏制作极为精巧的走马灯。
林晓月挑眉,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见识和这具身体原主的学识在她脑中融合:“有何不可?”
两人相视一笑,挤入人群。
苏怀瑾博闻强记,于典籍典故信手拈来;林晓月思维跳脱,常能另辟蹊径。
她们一个引经据典,一个奇思妙想,竟配合无间,接连猜中数个连饱学士子都挠头的难题,引得周围一片喝彩。
摊主又是心疼又是佩服,最终将那几盏最精美的走马灯都赠予了她们。
两人手中提满了流光溢彩的花灯,像携着一段揉碎的星河,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含笑离去。
提灯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人流稍稀的河边。
许多人也在此处放河灯,点点烛光顺流而下,承载着无数祈愿,汇成一条地上的银河。
“我们也放一盏吧?”苏怀瑾看着河中星火,眼中映着温柔的光。
两人将得来的花灯小心放入河中,看着它们晃晃悠悠,融入那一片光点之中。
苏怀瑾双手合十,闭目默默许愿。
良久,她睁开眼,见林晓月只是静静看着河灯远去,并未有何动作,不禁好奇:“你许了什么愿?”
林晓月回头,唇角微弯,带着一丝这个时代女子少有的狡黠:“愿望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才不信呢。”苏怀瑾浅笑,月光灯影下,面容格外柔和,“我许了愿,希望殿下能够成功。”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希望这天下,能少些倾轧,多些清明。”
林晓月微微动容。
在这般本该私己的时刻,她许的仍是关乎时局、关乎理想的宏愿。
“一般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给家人许愿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苏怀瑾的目光黯淡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那平静下却似有暗流涌动:“没人规定一定要给家人许啊。”
她望向流淌的河水,语气疏淡,“况且我的家人……或许并不需要这个愿望。”
林晓月心下了然,那必是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
她沉默片刻,换了个方式问道:“那……你有乳名吗?”
苏怀瑾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下,才低声道:“……有。叫月奴。”
林晓月知道,在这个时代,乳名中带“奴”字,并非轻贱,反而是极为亲昵、受尽宠爱的表示。
“月奴……”她轻声重复,试图从中品味出曾经的温情,“那你爹娘……很爱你啊。”
苏怀瑾没有做声,只是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带着凉意的弧度。
那是一种被最珍视的称谓刺痛后的沉默。
林晓月看着她这般情状,心中怜惜更甚,试探着问:“那我以后……称呼你月奴可好?”
“不好。”苏怀瑾回答得很快,声音里带着一种清晰的抗拒,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晓月,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对家族的负面情绪,“这个名字……只会让我想起,他们并不爱我。明明起了一个如此……如此充满宠溺的乳名,可给予我的,却只有冰冷的规矩和不容置疑的安排。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喜欢……他们。”
林晓月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
她明白了,那个被寄予了最初美好祝愿的“月奴”,早已在现实的冷漠中被异化,成了提醒她缺失亲情的烙印。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苏怀瑾微凉的手背,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怀瑾,或许……不是他们不爱你,只是他们自己也从未真正懂得如何去爱。有些人,自己从未得到过温暖,又如何能给予他人呢?”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当然,我并非要你原谅他们,只是……希望你能放过自己。不要让一个名字,一段过往,永远束缚着你的心境。”
她望着苏怀瑾微微闪动的眼眸,给出了自己的承诺:“这样吧,以后,我只叫你怀瑾。让‘月奴’这个名字,连同它带来的所有不愉快,都成为过去式。我保证,它再也不会对你的人生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苏怀瑾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水光氤氲,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拂过,裂开了细微的缝隙。
良久,她反手轻轻握住了林晓月的手,虽然只是一触即分,但那指尖传来的微力与温度,已胜过千言万语。
“好。”她低下头,轻声应道,唇角终于重新漾开一抹真切释然的浅笑,“怀瑾……很好。”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林晓月,声音柔和,“那……我该如何称呼你?总是连名带姓,似乎有些生分了。”
林晓月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乳名叫晓月。”
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苏怀瑾刚刚摆脱了“月奴”这个名字,而她却说自己叫“晓月”,知晓月...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她知晓她的一切,包括那个她想要遗忘的过去。
苏怀瑾果然微微一怔,低声重复:“晓月...”她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知晓月亮...的意思么?”
林晓月顿时觉得脸上发烫。
她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真实的乳名?
这巧合的寓意让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她慌忙抬手挠了挠额角,眼神飘向别处:“呃,就是个乳名而已...”
河灯渐行渐远,与漫天星辰和万家灯火融为一体。
她们并肩立于河畔,身后是喧嚣的长安,前方是流淌的时光与未卜的前路。
但在此刻,手中曾提过的璀璨花灯,掌心残留的短暂温度,以及那个被郑重承诺、只属于彼此的称呼,共同构筑了一片足以抵御世间寒流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