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歧路问道 ...


  •   公元710年
      初秋

      长安城的初秋傍晚,仍是闷热难当。

      林晓月在临淄王府的书房内,正对着一卷漕运账册出神。

      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搅得她心头愈发烦乱。

      自献上那份“惊世之策”后,李隆基待她礼遇有加,却也更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监视。

      她像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虽得优待,却始终不得自由。

      王府中的属官、幕僚们,也对她这个突然冒出来、深得王爷信任的“沈姑娘”,表面恭敬,背后却难免议论纷纷,目光中交织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排挤。

      “沈姑娘。”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晓月抬头,见是个面容清秀的侍女垂首立在门外。

      那侍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姿挺拔,步履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何事?”林晓月放下手中的账册。

      那侍女缓步上前,将一份拜帖轻轻放在案几上,动作干净利落。

      “门外有位夫人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林晓月心中诧异,她在长安何来旧识?

      接过拜帖打开,里面并无署名,只以清雅灵动的笔迹写着一句诗:“闻道仙姝谪世间,特来茅舍访幽兰。”

      落款处,绘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凤鸟纹样。

      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凤纹......在唐代,并非人人可用。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那侍女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殿下让奴婢转告姑娘,王府水深,务必小心。”

      林晓月倏然抬头,对上那侍女沉静如水的目光。

      那是一双与她年纪不相符的眼睛,清澈却深不见底,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冷静。

      “你是......”林晓月压低声音。

      “奴婢素云。”那侍女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殿下一直惦记着姑娘。”

      一瞬间,林晓月全都明白了。

      原来太平公主在临淄王府中早有布局,而且埋得如此之深。

      这个看似普通的侍女,竟是公主的心腹。

      “替我谢过殿下挂心。”林晓月不动声色地收起拜帖,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素云行礼告退,步履依旧轻盈,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林晓月独坐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拜帖上的凤纹。

      她想起这些日子在王府中的所见所闻,李隆基确实雄才大略,他身边的谋士们也是个个精明干练,行事缜密。

      若非公主府早有准备,恐怕......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暮色中的临淄王府殿宇重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而她现在知道,在这重重殿宇之中,还藏着太平公主的眼睛。

      这份认知让她既感到安心,又生出几分寒意。

      公主府的实力,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厚。

      次日,林晓月依约前往城郊别院。

      马车行至半路,她特意让车夫绕行至西市。

      在一个人声鼎沸的茶摊前,她借着下车买茶的间隙,快速扫视四周。

      果然,在对面绸缎庄的廊柱下,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素云正假装挑选布料,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她的方向。

      这一刻,林晓月彻底确信:公主府在长安布下的网,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密。

      而这个认知,让她在即将面对太平公主时,更多了几分底气。

      马车继续前行,林晓月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既然公主府有如此实力,那她之前的种种顾虑,或许都可以重新考量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仿佛在叩问着她的内心。

      林晓月踏入暖阁,只见一位身着淡雅常服、未施过多粉黛的妇人临窗而立,身姿挺拔,气质华贵天成,虽刻意低调,但那通身的威仪却难以掩盖。

      她闻声回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晓月身上,唇角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民女沈知秋,见过……”林晓月依礼下拜。

      “不必多礼。”妇人抬手虚扶,声音温和却自带力量,“本宫今日微服而来,不必拘泥虚礼。”她坦然承认了身份。

      “沈姑娘在临淄王府,可谓如鱼得水。我那侄儿,能得姑娘这般人物相助,是他的福气。”

      林晓月心头微凛,垂下眼睑:“公主殿下谬赞。民女微末之技,蒙王爷不弃罢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锐利:“姑娘过谦了。能精准预言陛下……之事,又岂是‘微末之技’四字可以概括?”

      她巧妙地略过了“驾崩”二字,转而道:“我那侄儿,雄才大略,确有明君之姿。姑娘助他,亦是顺应天命。”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内容却如惊雷:“只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姑娘身怀如此‘异能’,可曾想过,待到他日新皇登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姑娘还是个……女子。”她刻意在“女子”二字上,落了重音。

      林晓月沉默不语。

      这正是她内心最深处的隐忧,如今被太平公主毫不留情地戳破。

      太平公主踱步至她面前,目光灼灼:“李隆基能给你的,是暂时的庇护和最终的猜忌。他需要你的能力,却不会真正信任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

      她停顿片刻,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同道中人般的理解与傲岸,“而本宫这里,或许给不了你从龙之首功,但却能给你一份……真正的理解。”

      “这庙堂之高,从来都是男子的天下。”太平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不屈,“他们总以为乾坤独掌,视我等女子如附庸。殊不知,这天下事,女子亦能有担当,有魄力,有不让须眉的才智与胆略。”

      她凝视着林晓月:“本宫欣赏姑娘的才华,更欣赏姑娘以女子之身,敢于在这乱局中寻一席之地的勇气。若姑娘愿意,本宫府上,虚位以待。在那里,姑娘或许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

      “同道中人”。

      这四个字,太平公主并未说出口,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林晓月。

      它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她心中那扇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紧闭的门。

      投靠李隆基,是理智权衡下的最优生存解。

      但太平公主的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关于“存在意义”的涟漪。

      难道她穿越千年,运用超越时代的智慧,最终目的,仅仅是帮助另一个男人巩固皇权,然后在猜忌中小心翼翼地苟活吗?

      “公主殿下厚爱,民女……感激不尽。”林晓月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恭顺,“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民女还需……细细思量。”

      太平公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唇角笑意更深:“本宫不急。姑娘是聪明人,自会权衡。今日之言,姑娘放在心上即可。”她将一个触手温润的玉佩塞入林晓月手中,“若有决断,或遇难处,可持此物至城南‘清韵雅舍’,自有人接应。”

      言罢,她不再多留,悄然离去。

      暖阁内,只剩下林晓月一人,手中握着那枚尚带余温的玉佩,心潮起伏。

      太平公主的到访,像一块巨石投入林晓月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

      理智与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在她体内激烈交战。

      选择李隆基,道路清晰,前途光明——至少表面如此。

      这是生存的智慧。

      但太平公主的话,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灵魂最深处。

      那种被理解的触动,那份对于“女子亦能顶天立地”的潜在认同感,让她无法平静。

      虽然她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现代,虽然女子的处境一直在变好。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曾因为是女子,在人生分岔路上被无形的手推向“更适合女孩”的文科。

      她曾因为是女子,在求职时被明里暗里地告知——“这个岗位不招女生”。

      她更曾因为是女子,在遭遇职场性骚扰后,反被指责“水性杨花”,仿佛错的不是施害者,而是她的存在本身。

      所以,不够,从来就不够。

      这日晚膳后,她感到房中气息窒闷,便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走出王府侧门,漫无目的地向着人烟稀少的城郊江边走去。

      夜色渐浓,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悬在天际,清辉洒在潺潺江面上,碎成万千跳跃的银鳞。

      江水无声东流,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永恒。

      就在这静谧的江畔,她看到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坐着一位青衫文人。

      他面前摆着一壶酒,却并未斟饮,只是对着江月,神情专注而沉静,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思索。

      林晓月本不欲打扰,正欲绕行,那文人却似乎感知到她的存在,缓缓回过头来。

      月光下,露出一张清俊温雅的面庞,眼神澄澈。

      他见林晓月气质不凡,便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在下张若虚,在此赏月,惊扰姑娘了。”

      张若虚!

      林晓月心中剧震。

      这就是那位孤篇压全唐、名垂千古的诗人?

      她依礼回道:“张先生有礼。是民女打扰了先生清赏。”

      张若虚淡淡一笑,目光重新投向江月,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天地浩瀚,人生须臾。每每见此江月,便觉词穷,纵有千般思绪,竟难落于纸上。”

      他的苦恼并非激烈的宣泄,而是一种沉静的、追求极致的执着。

      林晓月望着那轮明月,想起自己跨越千年的旅程,想起两个时空的生死,想起此刻内心的挣扎。

      一种巨大的共鸣感油然而生,那句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诗句,不由自主地,带着她全部的迷茫与探寻,低声吟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的声音融入夜色,轻柔却清晰。

      张若虚原本沉静的身形猛地一震。

      他倏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晓月,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带倒了身旁的酒壶也浑然不觉。

      “你……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林晓月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并心想“恁咋嫩激动嘞(河南话),是因为,我说的,都是你的词儿吗”。

      张若虚仿佛被定住一般,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诗,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困惑,时而狂喜,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妙啊……太妙了!我苦思不得的意境,竟被姑娘一语道破!”

      他激动地在江边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晓月:“此诗可有名?”

      林晓月正要开口,张若虚却已经自顾自地说道:“春江花月夜……对,就该叫《春江花月夜》!”

      这一刻,林晓月如遭雷击。

      她以为自己在张若虚作出诗之前带来了这首诗,却没想到诗名还是张若虚自己想出来的。

      她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引子,而真正的诗魂,始终都在张若虚的心里,只待一个契机破茧而出。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既然一切都是注定,既然无论如何选择都改变不了结局,那为什么不选一个让自己痛快的方式?

      她想起上一世没完没了的电话销售,想起那些千篇一律的话术,想起自己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令人作呕的表演。

      那种生活,安全,稳定,却让她恨不得去死。

      而现在,她又要重复这样的选择吗?

      选择一个看似正确的答案,循规蹈矩地走完这一生?

      不。

      既然横竖都可能死,那我偏要选那条最难走的路!

      既然改变不了历史,那我至少要让自己死得其所!

      李隆基的胜利之路,太无聊了。

      就像照着参考答案答题,毫无惊喜。

      而太平公主的败亡之路,至少能让她在临死前,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就像明知会输,却还是要全力以赴的诸葛亮——不是为了胜利,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为了那份“同道中人”的懂得,为了在这男人的天下,证明女子亦能有不一样的活法!

      这一次,她要自由。

      哪怕这自由的代价是死亡。

      张若虚还在激动地吟诵着刚刚获得的灵感,而林晓月已经转过身,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月光照在她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这一次,她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歧路已明,道心初定。

      她不再是为生存而随波逐流的棋子,而是要为自己认定的“道”,主动踏入那条看似必败,却通往内心自由的荆棘之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