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编号134340

31、碧血长夜

　　公元713年
　　7月29日
　　先天政变

　　那场注定要来的风暴，终于在夜色掩护下，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然而，太平公主与林晓月倾尽心力制定的决死之策，从最初便已落入了对手的算计之中。

　　她们不知道的是，那个曾与林晓月来自同一时空、最终野心膨胀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影子，在临死之前，为了换取一线生机，早已将他所知的、关于“先天政变”的历史日期乃至一些可能的行动细节，作为保命的筹码，尽数吐露给了李隆基。

　　“七月二十九……他们会动手……”影子在血泊中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宫门……北军……有人……是殿下……的人……”

　　这来自“先知”的精准背叛，让李隆基得以从容布下天罗地网。

　　他不仅提前调动了绝对忠诚的北门禁军精锐，设下重重埋伏，更可怕的是，根据影子模糊的指认和他自己早已掌握的线索，他精准地锁定了那些潜伏在太平公主阵营内部、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早已被他或高力士暗中收买、或本就是假意投靠的关键人物。

　　因此，当公主府的最后力量依照计划，在子时前后分别向宫门、北军驻地等关键节点发起决死冲击时，他们仿佛一头撞入了早已张开的、钢铁般的巨网之中。

　　那漫长如一个世纪的黑夜，终究是在第一支火箭凄厉的尖啸声中，被彻底撕碎。

　　没有预兆，没有宣告。

　　燃烧的箭矢如同坠落的流星，狠狠扎进公主府门楼的匾额，爆开妖异的火苗。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如同疾风骤雨！

　　“敌袭——！！”

　　凄厉的警报瞬间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撞门声淹没。

　　蓄势一夜的北门禁军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各个预设的街口涌出，兵分数路，直扑公主府！

　　攻势之凶猛，配合之默契，远超林晓月最坏的预估！

　　他们仿佛早已洞悉了公主府所有的防御弱点和反击路线。

　　几乎同时，长安城内多处公主府关联产业被人刻意纵火，浓烟滚滚，烈焰冲天，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也点燃了这座帝都最深沉的恐惧。

　　杀声四起，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妇孺的哭喊声……瞬间将繁华的长安拖入了炼狱。

　　公主府内，最后的时刻已然来临。

　　“依计行事！守住墙垣！”林晓月的声音穿透混乱，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她一身劲装，立于前院，身边是太平公主最核心的护卫。

　　依据那绝望的计划，大部分力量被部署在高墙之后，进行着注定失败的殊死抵抗。

　　箭矢如飞蝗般倾泻，滚木礌石被奋力推下，热油化作火瀑暂时阻遏攻势。

　　然而，抵抗比预想中崩溃得更快！

　　不仅仅是因为墙外敌人准备充分、战力强悍，更因为内部出现了致命的背叛！

　　一名负责侧翼指挥的低阶将领，突然在关键时刻下令后撤，让开了一道缺口！

　　另一处预设的弓箭阵地，箭矢竟莫名短缺了大半！

　　更有人混在人群中，惊恐地散布着“北军已倒戈”、“殿下已薨”的谣言！

　　混乱，从内部开始滋生、蔓延。

　　墙外，是装备精良、人数占绝对优势的禁军，攻势连绵不绝。

　　墙内，是自知无路可退的守军，用血肉之躯构筑着最后的防线，却还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和背叛，每一息都有人殒命。

　　鲜血浸透了庭院的地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

　　林晓月紧抿着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战场，心却一点点沉入谷底。

　　敌人的精准打击，内部的突然失控……这绝不仅仅是兵力悬殊的问题！

　　一定有哪里出了致命的纰漏！

　　是影子？

　　还是……她不敢细想。

　　她知道，这堵墙守不住太久，他们的抵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用生命为后院的突围队伍争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时机。

　　然而，现实比预想的更为残酷。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沉重的府门被合力撞开，碎木四溅！

　　侧面的墙体也被突破数个缺口，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嘶吼着涌入府中。

　　最后的防线，瞬间崩溃。

　　“退！按计划，退守二门！”林晓月声音嘶哑，挥剑格开一支流矢，一把拉住身边的苏怀瑾，在残余护卫的拼死掩护下，向后院撤去。

　　通往内院的路径早已被乱军占据，双方混战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她们且战且退，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

　　“走这边！”林晓月当机立断，拉着苏怀瑾拐入一条偏僻侧径。

　　陷入绝境！

　　就在她们试图穿过一片竹林时，侧面猛地窜出数名禁军，刀锋直劈而来！

　　一名忠心护卫抢上前挡住大部分攻击，瞬间被砍倒在地。

　　林晓月将苏怀瑾猛地向后一推，自己挥剑迎上，虎口震裂，长剑几乎脱手。

　　另一名士兵瞅准空档，刀锋掠过，林晓月左臂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衣袖。

　　“晓月！”苏怀瑾失声惊呼，脸色煞白。

　　“没事！快走！”林晓月咬牙忍痛，右手持剑奋力逼退眼前之敌，拉着苏怀瑾继续后撤。

　　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青石板上。

　　混乱达到了顶点。

　　一波新的乱军从另一个方向冲来，瞬间将她们与最后几名护卫冲散。

　　人潮裹挟着她们，推搡着，撕扯着。

　　林晓月死死抓着苏怀瑾的手，但在一次剧烈的冲击下，那只染血的手，终究是被迫分开了。

　　“怀瑾！”林晓月目眦欲裂，奋力想要逆着人流冲回去。

　　就在此时，她看到了令她心脏骤停的一幕——

　　被人群挤向另一侧的苏怀瑾，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柔沉静，而是充满了决绝、不舍，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洞悉一切的清明与坚定。

　　她看到了林晓月流血的手臂，看到了她眼中的疯狂与绝望。

　　下一刻，苏怀瑾猛地转过身，非但没有向林晓月靠近，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与密道方向完全相反的、府邸更深处、乱军更多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去！

　　一边跑，她一边用清越却带着颤音的声音高喊，那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回荡在血腥的空气里：

　　“殿下在此！速来护卫殿下！！”

　　她刻意模仿着某种焦急传令的腔调，将“殿下在此”四个字喊得异常清晰、响亮，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自己，成为最醒目的火炬，瞬间吸引了周围大量乱军的注意！

　　“在那里！”
　　“追！别让公主跑了！”

　　呼喝声四起，大批士兵调转方向，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纷纷朝着那个奔跑的、碧色的身影蜂拥而去。

　　林晓月僵在原地，瞬间明白了苏怀瑾的意图。

　　她用自己作为最醒目的靶子，引开了追兵！

　　不是为了求生，而是求死！

　　是为了她林晓月，能有机会活下去！

　　那一声高呼，不是传令，是告别。

　　是用她自己的命，为她换来的、微不足道的、却沉重如山的生机！

　　“不——！怀瑾！回来！”

　　林晓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那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痛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和计划。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狮，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逆着混乱的人流，拼命朝着苏怀瑾消失的方向冲去。

　　她推开挡路的溃兵，甚至用身体撞开一名试图阻拦她的禁军，左臂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衣袖，她却浑然不觉。

　　“怀瑾！怀瑾——！”她的呼喊声在震天的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被淹没在金属碰撞和垂死哀嚎的浪潮里。

　　视线被烟雾、人影和飞溅的鲜血模糊。

　　她跌跌撞撞，在熟悉的府邸回廊、庭院中疯狂地搜寻那道碧色的身影。

　　每一次看到远处一抹相似的色彩，她的心就猛地提起，冲过去却发现只是破碎的旗帜或别的女眷的衣衫。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一次次扑空中迅速熄灭，转化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她找不到她。

　　就在这时，远处观战的高力士，眯着阴鸷的眼，认出了那个在混乱中奔跑呼喊、格外醒目的碧色身影。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到极致的弧度，抬手下令，声音不高，却如同毒蛇吐信：
　　“放箭。格杀勿论。”

　　数支饱含杀意的狼牙箭，撕裂空气，发出夺命的尖啸，划过残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射向了那个仍在试图引开更多追兵的碧色身影！

　　“噗——”“噗嗤——”

　　利刃撕裂血肉的闷响，被淹没在喧嚣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晓月冥冥中的感知里。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攫住了她，仿佛那一箭也同时射穿了她的灵魂。

　　她循着那感应的方向，更加疯狂地冲去，撞开一扇虚掩的月洞门。

　　然后，她看到了。

　　就在那片曾经一起赏过雪的庭院角落，那抹碧色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被风雨摧折的玉兰。

　　她的身下，暗红的血液正无声地蔓延开来，浸透了她素雅的衣裙，也染红了身畔枯黄的草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破碎。

　　林晓月的脚步僵在原地，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褪色、失声。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被硬生生剜走一切的、空洞的呼啸。

　　她踉跄着扑过去，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血泊旁。

　　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已然失去所有力气的身体，轻轻扶起，搂入怀中。

　　苏怀瑾的脸色苍白得透明，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她似乎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怀抱和温度，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用两人青丝缠绕、曾被血浸透又干涸变得硬挺的同心结。

　　此刻，它再次被温热的鲜血染红，灼烫如火。

　　她将同心结，用尽这世间最后的力气，塞回林晓月冰冷僵硬的手中。

　　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林晓月俯下身，用灵魂“听”懂了每一个字：

　　“走……活……下去……”

　　话音未落，那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溅起一点微小的血花。

　　那双总是沉静温柔、盛满了书卷气与对她无尽包容与指引的眸子，缓缓闭上，长睫如同折翼的蝶，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永恒的阴影。

　　香消玉殒。

　　魂断血泊。

　　林晓月紧紧抱着怀中迅速冰冷、软塌下去的躯体，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与支撑，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在无边寒风中剧烈颤抖的躯壳。

　　她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混着苏怀瑾和自己的血，砸落在怀中人再无生息的脸庞上，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同心结硌在掌心，那坚硬的触感，和她最后轻柔的嘱托，一同烙进了林晓月的骨髓里。

　　活下去……

　　这三个字，从此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枷锁，也是最残酷的诅咒。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眼中所有的悲伤与泪水在瞬间被烧干，被一种冰冷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所取代。

　　李隆基。

　　高力士。

　　还有所有参与者。

　　我林晓月在此立誓，穷尽碧落黄泉，定要尔等……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