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编号134340

30、静待风涛

　　公元713年
　　7月28日
　　夜

　　长安城被一种反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笼罩。

　　没有宵禁时分应有的零星人语和更梆声，长街之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野狗的吠叫都显得稀疏而压抑。

　　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风暴席卷天地前，那短暂到令人窒息的凝滞，仿佛整座城市都屏住了呼吸。

　　宫苑·子时

　　林晓月坐在冰冷的宫室中，指尖摩挲着藏在袖中的一个小巧瓷瓶。

　　这是在江南时，一次偶然从过往商旅手中所得的迷药，无色无味，药性温和却足以让人沉睡数个时辰。

　　她一直贴身藏着，以备不时之需。

　　窗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她知道，时候到了。

　　她平静地起身，将迷药悄无声息地混入晚间送来的茶水中，以“需要静思”为由，让值守的宫女宦官饮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外间便传来轻微的鼾声。

　　迅速换上一套早已备好的普通宫女服饰，将长发简单挽起，林晓月如同夜色中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这所囚禁她的宫苑。

　　她不知道的是，在远处高耸的观星阁上，一身明黄便服的李隆基正负手而立，冷漠地注视着她那纤细的身影在宫墙阴影间快速穿行，最终消失在通往宫外的密道方向。

　　“陛下，可要……”身旁的高力士低声请示。

　　李隆基抬手制止，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让她去。困兽犹斗，方能一网打尽。朕，倒要看看，她们还能演出一场怎样的好戏。”

　　公主府·丑时

　　公主府内，与外界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种悲壮的、灯火通明的紧张。

　　所有的廊庑、厅堂、乃至庭院角落，都燃起了巨大的牛油烛，将府邸映照得如同白昼，仿佛要以这最后的光明，对抗那无边无际压下来的黑暗，也照亮这最后一程。

　　所有的部署，在日落前已反复确认，再无转圜余地。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明日的位置，以及……那很可能注定的结局。

　　管家李叔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更显苍老，他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府库，确保兵刃、箭矢、乃至最后时刻用以引火的火油都安置妥当。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只是脚步比往常沉重了许多。

　　遇到相熟的仆役，他会停下，拍拍对方的肩膀，没有言语，那浑浊眼中深沉的悲悯与决绝，已胜过千言万语。

　　王妈没有再待在厨房。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布衣，将平日里宝贝的锅勺都收了起来。

　　她坐在通往内院的门廊下，身边放着几个大大的食篮，里面是她带着厨下众人赶制出来的、最实在耐放的干粮和肉脯。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干粮一份份分给每一个从面前经过、即将奔赴前庭或各处的卫士、门客。

　　她的手很稳，只是递出去时，会不由自主地多用一分力，仿佛想通过这简单的动作，将自己的力气也一并传递过去。

　　“拿着，路上……垫垫肚子。”她对每一个接过干粮的人低声说着同样的话，声音嘶哑，眼圈红肿，却强忍着没有再落泪。

　　素云和阿离守在林晓月与苏怀瑾的院落外。

　　素云抱着剑，靠坐在廊柱下，闭目养神，呼吸绵长，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阿离则挨着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嘴紧紧抿着，大眼睛望着庭院中跳动的烛火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素云姐，”阿离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天……我们会赢吗？”

　　素云睁开眼，看了看身边这个一向活泼的丫头，沉默了一下，没有给出虚假的希望，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声音低沉却坚定：“尽人事，听天命。护好娘子……和沈姑娘。”

　　阿离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脸埋进膝盖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澄心堂内，烛火燃至最亮。

　　太平公主未着华服，仅一身玄色常服，坐于主位之上。

　　她的面前，摊开着长安城防图，上面用朱笔标记的箭头与圆圈，象征着明日行动的路径与节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标记，目光深沉如古井。

　　林晓月被软禁宫中，如同断她一臂。

　　虽然最后的计划已然商定，她也相信林晓月即便身在樊笼，亦有其用意，但那份失去核心智囊的焦灼，以及明知胜算渺茫却不得不行的沉重，依旧如山般压在她的心头。

　　她想起了上官婉儿。

　　想起了那个雨夜，自己带着醉意对林晓月说的那番话。

　　知己陌路，权力倾轧……难道这真是她们这类女子无法摆脱的宿命？

　　不。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至少这一次，她们抗争到了最后。

　　至少，林晓月和苏怀瑾，没有重蹈她与婉儿的覆辙。

　　她们并肩走到了最后一刻。

　　这就够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散去，只剩下冰冷的、与命运搏杀的决绝。

　　苏怀瑾已从书库回到公主府。

　　她站在与林晓月共同居住的院落中，仰头望着那轮被薄云遮掩的冷月。

　　指尖拂过廊下她们一起救回来的雪奴常卧的软垫，心头沉静如水。

　　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无论是学识上的，还是生命上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极轻地推开。

　　苏怀瑾倏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宫女服饰的身影闪身而入，在朦胧的月色下抬起头，露出一张她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风霜与决绝的脸。

　　“晓月？！”苏怀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担忧。

　　林晓月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却用力：“时间不多，我用了药才脱身。”她没有多说过程的凶险，只是紧紧握着苏怀瑾的手，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

　　两人对视，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中。

　　无需解释为何回来，也无需询问如何逃脱，此刻的相聚，便是对彼此选择最坚定的回应。

　　管家李叔依旧在沉默地巡视，只是脚步在看到悄然归来的林晓月时，微微顿了一下，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更加挺直了背脊。

　　王妈看到并肩走来的林晓月和苏怀瑾，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连忙用袖子擦掉，将最后几份干粮塞到她们手中，声音哽咽：“回来了……都回来了就好……拿着，一定要拿着……”

　　素云和阿离见到林晓月，更是激动。

　　阿离差点惊呼出声，被素云一把捂住嘴。

　　素云看向林晓月，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澄心堂·寅初

　　太平公主看着一同出现在她面前的林晓月和苏怀瑾，凤眸之中波澜骤起，有震惊，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没有询问林晓月如何归来，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来了？”太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来了。”林晓月平静回应。

　　最后的部署在极度压抑的氛围中再次快速确认。

　　林晓月的归来，并未带来任何转机，反而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集结。每个人都清楚，计划不变，结局……似乎也已注定。

　　院落·寅正

　　林晓月与苏怀瑾回到了她们的房间。

　　烛火被吹熄，两人和衣躺在床榻上，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巡夜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了，仿佛整座长安都在屏息等待。

　　更远处，隐隐传来某种金属轻磕的细响，那是甲胄与兵刃在暗夜中无意识的碰撞，是风暴来临前，乌云中沉闷的雷音。

　　她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

　　只是侧身相对，双手紧紧交握，十指相扣，用力到指节都泛白。

　　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的紧密接触，将彼此的生命力、勇气乃至灵魂，都连接在一起，共同抵御这漫漫长夜与即将到来的、毁天灭地的巨浪。

　　林晓月能清晰地感受到苏怀瑾掌心的微凉，也能听到她那略微急促、却努力压抑着的心跳。

　　苏怀瑾则能感受到林晓月手中传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及那沉重而坚定的脉搏。

　　她们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地聆听着。

　　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聆听着窗外那预示着毁灭的、死亡般的寂静，聆听着时间一点一滴，走向命运终点的滴答声。

　　没有恐惧的交谈，没有遗憾的追忆，也没有对未来的虚幻憧憬。

　　所有的言语，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在紧握的双手中，都已显得苍白。

　　她们只是这样紧握着彼此，用沉默分担着这最后一刻的重压，用身体的温度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长夜将尽，黎明未至。

　　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死一般的寂静。

　　而她们，紧握着彼此的手，彻夜未眠，等待着那注定要将一切吞噬的、由背叛与算计引燃的滔天烈焰，轰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