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编号134340

28、影逝江南

　　公元713年
　　夏

　　江南的夏日，荷香四溢，蝉鸣鼓噪，比起长安的闷热，更多了几分水润与慵懒。

　　“墨香阁”在四人的精心经营下，已在小城站稳了脚跟，成了些许文人雅士、甚至偶尔有过路商贾驻足清谈的所在。

　　表面上的日子，确实如流水般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她们从前不敢想象的、寻常市井的“快活”。

　　阿离的点心越发精致，与街坊的关系也愈发熟络；素云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的戒备似乎被江南的暖风软化了些许；林晓月和苏怀瑾，则在打理书店、暗中联络的间隙，真正享受到了几分“布衣菜饭”的安宁。

　　有时，她们会并肩坐在后院的老槐树下，看月光透过叶隙，洒下细碎的光斑，仿佛那些长安的血雨腥风，都已是前世的梦魇。

　　然而，来自北方的消息，总是能轻易击碎这脆弱的平静。

　　这一日，一个风尘仆仆、做商人打扮的心腹，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影子，死了。

　　不是死在沙场，不是死于政敌构陷，而是被李隆基，他亲手辅佐上位的皇帝，以“图谋不轨、心怀叵测”的罪名，秘密处决。

　　更让林晓月心神俱震的是来人所描述的细节。

　　那影子在临死前，似乎自知难逃一死，竟癫狂大笑，对着空气嘶吼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语：

　　“李三郎！你以为你赢了？哈哈！你可知这天下本该如何？开元盛世？安史之乱！你晚年众叛亲离，连最宠的女人都保不住！你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才是被选中的人！我从天外而来，知晓古今！我能扶你上位，就能取而代之！这万里江山，就该由我这‘天选之人’来坐！”
　　“林晓月！你看到了吗？你选错了！你跟我才是一类人！我们本可以……哈哈哈……”

　　传递消息的人自然听不懂“安史之乱”、“天外而来”具体何意，只当是狂人的呓语。

　　但林晓月听在耳中，却如同道道惊雷炸响！

　　影子！

　　他果然也是穿越者！

　　他不是历史专业，更像是……知晓一些历史梗概的权谋爱好者。

　　他选择了必胜的李隆基，并非出于认同，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想做那从龙之功臣，权倾朝野的第一人！

　　可是，野心是被权力喂养的巨兽。

　　当他辅佐李隆基登上帝位，亲身参与并加速了这历史进程后，那份“我才是天选之子”的狂妄便无限膨胀起来。

　　他或许觉得，自己既然能撬动历史，为何不能主宰历史？

　　一个知道“剧本”的人，怎能甘心永远屈居人下？

　　于是，他试图挑战皇权，结果……被敏感的帝王本能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他死在了先天政变之前，没能看到他“熟知”的盛世的开启，也没能看到他“预言”的乱世的降临。

　　这个消息，让林晓月沉默了许久。

　　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弥漫。

　　那是另一个来自她时代的灵魂，以一种更加激烈、也更加惨烈的方式，在这个时空湮灭了。

　　他的选择，他的结局，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自身的处境。

　　当晚，月色如水。

　　后院槐树下，林晓月与苏怀瑾对坐，桌上是阿离新做的荷花酥和冰镇的梅子饮。

　　“怀瑾，”林晓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迷茫，“影子死了。另一个……‘异乡人’。”

　　她简单转述了那些狂言，没有隐瞒自己的来历，此刻也无需隐瞒。

　　苏怀瑾静静地听着，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我在想……”林晓月望向墨蓝的夜空，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们……真的还要回长安吗？”

　　她转过头，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渴望：“你看，我们在这里，有书店，有清茶，有点心，有……安宁。虽然也在暗中筹划，但至少……不用时刻面对刀光剑影，不用再去那必死的棋局里挣扎。回去……等待我们的，恐怕只有碧血黄沙。”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我真的有点不想走了。就这样，隐姓埋名，在江南了此残生，不好吗？”

　　苏怀瑾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院落，这里确实承载了她们这半年来最多的轻松与笑意。

　　她轻轻开口，语气里带着同样的眷恋与不舍：“说实话，晓月，这些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最像‘活着’的日子。”

　　不用背负家族的期望，不用应对宫廷的倾轧，只需要守着书，守着点心，守着……身边这个人。

　　这种简单，对于在复杂环境中长大的她来说，是近乎奢侈的幸福。

　　“我也不想走。”她坦诚地说。

　　两人相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退缩与渴望。

　　然而，沉默再次降临。

　　空气中那份对安宁的贪恋，渐渐被更沉重的东西压下。

　　许久，苏怀瑾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那里面有着属于书库女官的理性，也有着历经世事后的担当。

　　“可是，晓月，”她轻声说，却字字清晰，“我们不能。”

　　“我们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她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巍峨又血腥的长安城，“殿下还在那里。那些相信我们、追随我们，将身家性命寄托于公主府这艘船上的人，还在那里。还有……那些我们曾想守护的，渭水河畔的百姓，那些渴望凭借才学而非门第出头的寒门士子……如果我们放弃了，他们该怎么办？”

　　“我们在这个时代醒来，拥有这样的能力，际遇，或许本身就背负着某种使命。”苏怀瑾握紧了林晓月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逃避或许能得一时的安宁，但余生都将活在愧疚与自责里。那样的‘快活’，如同沙上筑塔，一触即溃。”

　　林晓月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怀瑾是对的。

　　影子的死，与其说是警告她们远离，不如说是印证了这条权力之路的残酷本质——无论选择哪一边，无论拥有怎样的“先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正因为如此，那些依然坚持的信念，那些无法抛弃的责任，才显得更加珍贵。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其中的迷茫与退缩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却又无比坚毅的决绝。

　　“是啊……”她低声道，反手紧紧回握住苏怀瑾，“我们不能丢下他们。殿下……她待我们不满。”

　　她想起了太平公主为她们力争同去南方，想起了那句“务必相互扶持，平安归来”中隐含的未尽之言。

　　她们是太平公主手中最后的利刃，也是她某种情感的寄托。

　　“回长安。”林晓月的声音稳定下来，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平静，“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回去。不是为了胜利——那或许早已注定，而是为了……问心无愧。”

　　为了不负殿下的信任，不负那些追随者的期望，也不负她们自己选择的这条“道”。

　　江南的夏夜依旧温柔，但两颗心，已经做好了重返炼狱的准备。

　　安宁的日子结束了，她们必须回到那历史的洪流之中，去完成她们最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