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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新皇旧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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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12年
重阳节
太极殿前,旌旗蔽日,仪仗森严。
宏大的礼乐庄重地回荡在宫阙之间,百官依品阶肃立,见证着大唐王朝又一次权力交接。
李隆基,身着繁复庄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在司礼官高昂的唱喏声中,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御道,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阳光洒在他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脸庞上,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权力的渴望与掌控。
林晓月站在属于公主府属官的位置上,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她心湖中荡起。
她像一个最冷静的旁观者,看着早已写在史书上的剧本,一板一眼地上演。
李旦的禅让,李隆基的登基,如同日月更迭,如期而至。
那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落下了一寸。
时间,真的不多了。
登基大典的喧嚣持续了整整一日。
当日暮西垂,百官散去,宫城在夕阳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时,一名内侍悄然来到林晓月面前,低声道:“沈赞善,陛下有请。”
该来的,总会来。
林晓月被引至一处偏殿。
这里不再是昔日临淄王的书房,陈设更具帝王威仪。
李隆基已换下繁重的礼服,着一身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登基为帝,似乎让他周身的气度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
他打量着林晓月,目光锐利如昔,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朕知道,你已完全投靠了姑母。”
他用了“朕”这个自称,清晰地划下了君臣的界限。
林晓月垂眸,依礼而立,没有否认。
李隆基踱步走近,语气带着一种仿佛施恩般的宽容:“过往种种,朕可以既往不咎。你的才华,朕一直欣赏。如今,朕已承继大统,正值用人之际。跟着朕,辅佐朕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高官厚禄,青史留名,朕都可以给你。”
他抛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语气笃定,仿佛认定了任何人在这至高皇权面前,都该懂得审时度势。
林晓月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这一次,她没有像上次假意投诚时那般伪装恭敬,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犹豫与挣扎。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清晰地映出李隆基的身影,却无波无澜。
“陛下,”她的声音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承蒙陛下厚爱。只是……”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淡然。
“眼下胜负还未定呢,不是吗?”
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李隆基刻意营造的、胜利者招降的氛围。
李隆基的脸色沉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与寒意。
他显然没料到,在他登基之日,在他亲自招揽之下,这个女人竟敢如此直接、如此不识抬举地拒绝!
他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虚张声势或者恐惧,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晓月心中却是一片澄澈。
她知道结局是注定的。
她,太平公主,苏怀瑾,她们所有人,都像是在一条通往既定终点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前方等待她们的,很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是,这重要吗?
不重要了。
因为她们同样也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在那条追求自我意志、践行心中理念、守护所爱之人的道路。
这条路上的每一步,都由她们自己的选择铸就,充满了挣扎、光辉与真实的情感。
这与最终是登上权力之巅还是坠入尘埃相比,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看来,沈姑娘是心意已决了。”李隆基的声音冷了下去,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也消散殆尽。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晓月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指摘,态度却拒人千里,“民女告退。”
她没有再去看李隆基的脸色,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出了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弥漫着无形杀机的宫殿。
就在她即将走下汉白玉台阶,融入更深的夜色时,一个略显轻佻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自廊柱的阴影处响起:
“明知是必败之局,却仍要飞蛾扑火。沈姑娘,你的选择,真是让人费解,又觉……可惜啊。”
林晓月脚步一顿,倏然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青灰色文士袍的年轻男子,慢悠悠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他面容算得上清秀,但那双眼睛却过于明亮,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倨傲与玩味。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上下打量着她。
此人,林晓月虽未深交,却知道他的存在,李隆基近年来极为倚重的新晋幕僚,人称“影子”。
“影先生。”林晓月语气疏淡,“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胜负未定,先生此言,未免过于武断。”
“武断?”影子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眼神中的怜悯几乎不加掩饰,“非是武断,而是……洞悉天机。太平公主,必败无疑。你所坚持的,你所追随的,不过是一场注定的幻灭。我实在想不通,以你之能,为何要走上这条绝路?”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升月落般自然的真理。
这种近乎狂妄的笃定,让林晓月极其不适。
“世间之事,并非只有成败得失。”林晓月不愿与他多言,冷冷回道,“在其位,谋其政,尽其心,安其命。影先生追求的是从龙之功,位极人臣;而我,但求问心无愧。你我道不同,无需多言。”
影子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在说“冥顽不灵”。他微微耸肩,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道:“真是……愚蠢的选择。白白浪费了……这难得的机缘。”
他话语中那个微妙的停顿,让林晓月心中的疑云更重了一分。
机缘?
什么机缘?
但他显然不打算再解释,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随即转身,悠然自得地重新没入宫殿的阴影之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林晓月站在原地,秋风吹动她的衣袂,带来阵阵寒意。
影子的话语和他的态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夜色,悄然笼罩了长安。
同日深夜,公主府。
太平公主独自立于庭院中,仰望着被宫城方向隐隐映亮的夜空。
那里,曾是她母亲武则天君临天下之地,如今,是她侄儿李隆基初登大宝之所。
李旦的软弱与退让,在她的意料之中,却依旧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
她不会去反复思量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对是错。
到了她这个位置,对错早已模糊,只剩下想不想,能不能。
她只是在想,很多年前,她的母亲,那位千古唯一的女帝,在决定继承人时,为何最终没有选择她?
是因为她是女子?
可母亲自己就是女子!
是因为她能力不足?
她自问绝不比那几个兄弟差!
这一刻,她并非理解了母亲当年的抉择,她永远不会理解。
她只是觉得,算了。
既然不传给我,那我就自己去抢。
不给我的东西,我就自己拿到手。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是不错,但真正有能力的孩子,拥有的是数不尽的糖果,根本不需要等着别人给。
她想登上那至高之位,不仅仅是为了赌这口气,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
她见证过她的母亲,以一己之力,将天下女子的位置往上抬高了一寸的壮举。
那不仅仅是权力的巅峰,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这庙堂,这天下,并非天生就该由男人说了算!
她想要延续这份壮举。
如果她不争,如果她就此认命,安分守己地做一个或许能安度晚年的公主,那么,她的母亲武则天,她的挚友与对手上官婉儿,还有无数在历史夹缝中挣扎求存的女子,她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甚至所有的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
后世女子脚下的路,岂不是要更加狭窄?
所以,她必须争。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不归路。
她也要争下去。
为了那已经被抬高一寸的位置,为了后来者能有一条更宽一些的路,她别无选择。
夜色中,太平公主的背脊挺得笔直,凤眸之中,再无迷茫,只剩下与这既定命运抗争到底的、冰冷而坚定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