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编号134340

23、何谓之爱

　　秋意渐深，长安城内的政治寒流似乎也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暂时蛰伏，但另一种潜藏的、扭曲的暗流，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涌动。

　　林晓月近来的名声愈发响亮。

　　先是为临淄王献上惊世之策，后又屡次助太平公主府化解危机，接连破获几桩棘手的案子，“沈青天”智勇之名不仅在朝野流传，更深入市井，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也成了某些人心中疯狂滋长的执念。

　　她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了一批特殊的“仰慕者”。

　　他们混杂在称颂她政绩的百姓之中，却怀揣着远超常人的狂热。

　　他们暗中收集关于她的一切信息——她爱去哪家书肆，偏好哪种茶点，平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裙，甚至她与苏女官交好，与身边的护卫、丫鬟亲近……这些都成了他们津津乐道并引以为傲的“知识”。

　　他们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圈子，彼此分享、讨论，近乎虔诚地将林晓月奉若“谪仙”，认为她非凡人，是上天派来涤荡尘世的仙女。

　　然而，在这看似崇拜的群体中，却滋生着更为阴暗的藤蔓。

　　有几个最为狂热者，已不满足于远观和讨论。

　　他们像阴影中的毒蛇，时刻窥伺着，将林晓月视为独属于自己的幻梦，内心充满了病态的占有欲。

　　他们彼此之间，既是“同好”，更是潜在的竞争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唯一配得上接近、乃至“拥有”这轮“明月”的人。

　　这日，林晓月前往西市核查一批新到的文书档案，归途之中，于一段相对僻静的坊间小路，竟离奇失踪。

　　素云因公主另有差遣未能随行，仅有的两名护卫被人从背后偷袭打晕，现场除了一枚不属于林晓月的、做工精致的玉扣，再无其他痕迹。

　　消息传回公主府，如同平地惊雷。

　　苏怀瑾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脸色瞬间苍白，但她强迫自己立刻冷静下来。

　　阿离急得直掉眼泪，嘴里不住念叨着“娘子”。

　　素云闻讯赶回，面沉如水，眼中是深深的自责与杀意。

　　太平公主震怒，下令全力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没有死，必须活着找回来！

　　公主府的力量被迅速调动起来，大理寺也因太平公主的施压而介入。

　　与此同时，那些狂热的“粉丝”们也行动了起来。

　　他们利用对长安城三教九流的熟悉，以及对林晓月日常习惯的了解，提供了不少零散的线索，诸如“那日似乎见到一个衣着富贵的生面孔在附近徘徊”、“有人曾在城西见过类似沈姑娘身形的人被马车接走”等等，虽然杂乱，但也为搜寻缩小了范围。

　　然而，苏怀瑾在梳理这些线索时，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在那些积极提供帮助的“仰慕者”中，有四五个平日极为活跃、几乎对林晓月一切动向都了如指掌的人，此次却异常沉默，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事出反常必有妖。

　　“素云，”苏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你去查查这几个人，王二、赵五、李四，还有那个常以才子自居的孙三郎，以及那个声称精通卜筮的周娘子。找到他们，带来见我……不，直接押送大理寺！”

　　素云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她的效率极高，不过一夜功夫，这四男一女便被陆续找到并带到了大理寺的偏堂。

　　他们起初还试图狡辩，或摆出关切担忧的姿态，但在大理寺官员的讯问和苏怀瑾冰冷的注视下，心理防线逐渐崩溃。

　　当被问及为何在林晓月失踪后隐匿行踪时，这几人之间的脆弱联盟瞬间土崩瓦解。

　　王五率先嚷道：“凭什么！凭什么是他赵五得了手！他赵五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子，也配独占仙子？”

　　赵五立刻反唇相讥：“王二你闭嘴！你一个破落门户，连给仙子提鞋都不配！我知道是那个姓钱的混蛋干的！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个财力在城西置办别庄而不引人注目？我本想抢先一步找到仙子，将她迎回我精心准备的别院……”

　　李四红着眼睛吼道：“你们都胡说！最懂仙子的是我！我收集了仙子所有的诗文批示！只有我才能给她精神上的共鸣！那钱八除了有几个臭钱，他懂什么？”

　　那周娘子则尖声道：“我卜筮过了，仙子合该与我这等通晓天命之人在一起！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也敢痴心妄想！”

　　孙三郎更是激动：“我……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定要继承仙子的聪慧与美貌！”

　　几人越说越激动，竟在堂上互相指责、推搡起来，言语间充满了对那个绑架了林晓月的“钱八”的嫉妒、愤怒，以及对自己无法“独占”林晓月的不甘。

　　他们扭曲的爱意和疯狂的占有欲，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看着他们如同争抢猎物般丑态百出，听着他们口中对晓月肆无忌惮的觊觎和规划，苏怀瑾一直紧绷的理智之弦，骤然断裂。

　　她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和大理寺官员惊愕的目光中，几步上前，对着吵得最凶、言语最龌龊的王二和孙三郎，狠狠地踹了过去！

　　“都给我安静！”她清叱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变调，那张总是沉静温婉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和一种近乎凶狠的保护欲。

　　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什么书库女官的端庄，在此刻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素云和阿离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

　　她们不是去拉住苏怀瑾让她冷静的，而是迅速出手，格挡开另外几人可能伤到苏怀瑾的动作，并利落地将还在叫嚷的几人死死按住，方便苏怀瑾“行事”。

　　苏怀瑾胸口剧烈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用冰冷得如同淬了冰的声音道：“说！那个钱八，究竟是何人？家住何处？有何特征？在城西的庄子具体在什么位置？把你们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说出来！”

　　在苏怀瑾罕见的气势和武力（虽然主要是素云压制）的威慑下，再加上大理寺的刑具在一旁闪着寒光，这几人终于不敢再隐瞒，争先恐后地将他们所知的关于钱八的信息倒了出来。

　　钱八，其家祖籍江南，世代经商，积累巨富，近年来才迁居长安，是长安新晋的富商之一，为人低调但出手阔绰，在城西三十里外的山林间确有一处别庄，名为“倦勤庄”，据说是为了清静，极少待客。

　　此人同样对林晓月痴迷至极，曾多次在他们的小圈子里扬言，唯有他这样的家世和财力，才配得上“仙子”，甚至说过要“延续仙子血脉”的疯话。

　　结合这些信息，以及大理寺这几日搜查到的蛛丝马迹——比如有山民曾见到有豪华马车频繁出入那片山林，以及钱家名下产业近日有大量采购食物和日常用品的异常记录——苏怀瑾与大理寺官员迅速判断，钱八及其绑架的林晓月，极有可能就藏匿在“倦勤庄”！

　　事不宜迟，苏怀瑾、素云立即带着一队精锐的公主府护卫和大理寺差役，连夜奔赴城西。

　　与此同时，在三十里外，山林掩映下的“倦勤庄”内。

　　林晓月是在被绑架后的第三天才悠悠转醒。

　　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布置奢华却陌生的房间，手脚都被细韧的银链锁住，窗外天色昏暗，隐约可见茂密的林木。

　　她立刻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那个名叫钱八的男人，在她醒来后不久便出现了，他衣着华贵，面容也算得上俊朗，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占有欲。

　　他絮絮叨叨地向林晓月表达着他的“爱意”，说他如何仰慕她的才华与智慧，如何收集关于她的一切，如何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晓月听得心底发寒，强作镇定地要求他放了自己。

　　钱八却温柔地笑道：“知秋，你现在不理解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爱上我的。而且，我们如此优秀，我们的结合，必定能诞生这世间最出色的孩子，延续你这超凡的血脉……”

　　林晓月心中警铃大作，这不仅仅是个绑架犯，更是个思想极端扭曲的疯子！

　　她立刻收敛了要求放人的强硬态度，转而试图用言语周旋，假意迎合，希望能让他放松警惕，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

　　然而，钱八此人极其聪明，并且通过对林晓月过往事迹的深入研究，对她的心智手段颇为了解。

　　他看得出林晓月的顺从只是权宜之计，但他并不点破，反而很享受这种“仙子”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的感觉，这让他觉得更具挑战性和征服欲。

　　为了控制林晓月，他每日在她的饭菜中下入软骨散。

　　林晓月起初为了保存体力不得不进食，但很快（在被绑的第四天）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绵软，意识到了饭菜有问题。

　　可她不能揭穿，揭穿就意味着撕破脸，可能招致更可怕的后果，她只能隐忍，继续进食，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

　　钱八将她看守得极严，门窗紧闭，门外日夜有人把守，手脚的银链也限制着她的活动范围。

　　他每日都会外出一次，并非处理商务，而是潜入长安城中，躲在暗处，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因林晓月失踪而引发的混乱和搜寻，这让他产生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愈发觉得只有自己这样“足智多谋”的人，才配得上林晓月。

　　到了第五天，钱八的耐心似乎耗尽了。

　　他觉得光是“欣赏”外界的无能为力已经不够刺激，他迫切地想要真正“拥有”林晓月，完成他“延续血脉”的疯狂计划。

　　他端着备好的酒菜进入房间，脸上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笑容。

　　林晓月一看到他的眼神，心中便是一沉，那是一种混合了情欲和疯狂的占有欲，比之前更加露骨和危险。

　　她试图用言语稳住他，但钱八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玩这种“你逃我追”的游戏了。他放下托盘，一步步逼近。

　　林晓月拼死抵抗，虽然手脚无力，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推拒，甚至试图用头撞击。

　　她的反抗激怒了钱八。

　　“敬酒不吃吃罚酒！”钱八脸色阴沉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些粉红色的药粉，“既然你不愿意清醒着接受我，那就别怪我用点手段了。”

　　他强行捏住林晓月的下巴，试图将混了迷情药的酒灌进去。

　　林晓月紧紧闭着嘴巴，奋力扭开头，药酒洒了她和钱八一身。

　　钱八眼中凶光毕露，手下更加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颌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苏怀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房内这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没有任何犹豫，她如同护犊的母狮般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一脚狠狠踹在钱八的腰侧！

　　钱八猝不及防，被踹得踉跄着撞向一旁的桌案。

　　紧随其后的素云反应极快，如同猎豹般迅捷上前，一招便制住了吃痛惊怒的钱八，将其双臂反剪，死死按在地上。

　　苏怀瑾看也没看那个禽兽，她快步冲到床边，一把将瑟瑟发抖、衣衫凌乱、嘴角还残留着挣扎时咬出的血痕的林晓月紧紧拥入怀中。

　　“晓月！晓月！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我来了……”苏怀瑾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一遍遍重复着，既是安抚林晓月，也是安抚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

　　林晓月在感受到那熟悉怀抱和气息的瞬间，一直强撑的坚强和冷静彻底瓦解，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浸湿了苏怀瑾的肩头。

　　她紧紧回抱住苏怀瑾，身体因为后怕和激动而无法控制地战栗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全。

　　随后，众人将虚弱不堪的林晓月小心翼翼地护送回公主府。

　　太平公主一听说人找到了，立刻移驾来到林晓月居住的院落。

　　她踏入房门，看到靠在榻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清明的林晓月，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凤眸中满是真切的担忧与如释重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语气沉痛而愤怒，“那个畜生！本宫定然不会放过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林晓月看着眼前满脸关切的太平公主，看着始终紧握着自己手、眼神片刻不离的苏怀瑾，看着守在门口、一脸后怕与庆幸的素云和阿离，看着闻讯赶来、端着热汤眼圈发红的王妈，看着站在门外、不停抹着眼角却满脸欣慰的李叔……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劫后余生的酸楚，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前世的她，孤独、绝望，像一座无人在意的孤岛，最终选择自我湮灭。

　　她曾那么渴望被爱，被需要，被认可，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

　　而此刻，她看着这一张张写满关切的脸庞，感受着紧握着她手的温度，她清晰地意识到——她拥有了。

　　公主的倚重和庇护，是亦师亦友的亲情；苏怀瑾深沉而坚定的爱意，是超越生死的情感羁绊；素云、阿离的忠诚守护，王妈、李叔发自内心的疼爱，是温暖真挚的友情与亲情。

　　如果说，之前选择留在公主府，选择与李隆基对抗，还有几分为了生存、为了不甘的考量，那么此刻，林晓月清晰地意识到，她找到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她的才能被肯定，她的存在被需要，她的心灵有了可以安然栖息的归属。

　　如果说价值感来源于被肯定，被公主肯定，被那些因她努力而受益的百姓肯定，那么归属感，就是来源于这真真切切、环绕着她的爱。

　　她甚至觉得，如果时间能够定格在此刻，该有多好。

　　但也正因为拥有了这些，体会过这般深刻的温暖与联结，哪怕明日就要面对更残酷的风暴，甚至要去赴死，她也觉得，这一趟穿越千年的旅程，值了。

　　她反手紧紧回握住苏怀瑾和太平公主的手，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带着泪光，却无比真实、无比释然的笑容。

　　“嗯，我回来了。”

　　纵使前路依旧荆棘密布，甚至明日就要赴死，但能拥有此刻的温暖与圆满，似乎……也值得了。

　　因为她终于明白，何为爱，何为被爱，何为……值得守护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