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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夜雨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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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夜色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浸润,雨点敲打着庭院的芭蕉与屋瓦,发出绵密而清冷的声响。
雨水洗去了白日里的尘埃,却洗不净权力中心那无形中累积的血腥与压抑。
林晓月独坐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出神。
连日来的权衡、算计、步步为营,虽让她在公主府站稳了脚跟,却也像不断累加的砝码,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一份潜藏已久、关于上官婉儿的愧疚,更是在这寂静的雨夜悄然浮现,无声地啃噬着她的内心。
不知是这雨夜勾起了无尽心事,还是酒意上了头,太平公主难得未在澄心堂处理公务,只在暖阁内设了一席简单酒菜,独酌。
几杯御赐的琥珀美酒下肚,她素日威仪凛然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醉意与挥之不去的倦色。
她命人唤来了林晓月。
阁内烛火温润,映着窗外漆黑的雨夜,将雨声隔绝在外,营造出一方短暂却脆弱的宁静。
太平公主屏退了左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杯,仿佛在抚摸一段早已冷却的时光。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林晓月身上,带着一丝飘忽和陷入遥远回忆的迷离。
“晓月,”她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你觉得,上官昭容……是个怎样的人?”
林晓月心中猛地一紧,持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
上官婉儿!
这个名字,是她心底一根隐秘的刺。
她斟酌着词句,谨慎回道:“史册所载,才情绝世,机敏过人,辅佐女皇,称量天下。然……结局令人扼腕。”
“史册?”太平公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嘲讽与苍凉,“史册不过是胜者挥毫泼墨的画卷,几分真,几分假?”她仰头饮尽杯中酒。
“她啊……”太平公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陷入遥远回忆的飘忽,“她的笔,确实能生花,也能杀人。我们都曾年轻,都曾以为凭借才智,能在这男人的天下里,劈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她的目光渐渐锐利,又迅速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我们用不同的方式,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想为这世道,带来一点点改变。”
雨声潺潺,衬得她的声音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我们曾一同在宫中读书,一同论政,针砭时弊,也曾……抵足而眠,无话不谈。”太平公主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杯,仿佛在抚摸一段早已冷却的时光,“我们都想改变些什么,想让这世道,至少对我们这样的女子,宽容一些。可惜……”
她顿了顿,长长吁出一口气:“可惜,这条路太窄了。窄到……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走到最后。越往上走,风越大,位置越少。情谊、盟约,在至高权力的诱惑与生存的压迫下,终究会变味。从知己,到盟友,再到……不得不除的对手。”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林晓月,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与锐利:“你说,这是不是我们这类女子的宿命?”
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吗?
林晓月脑海中闪过她所知的“历史”——那个被简单定义为“□□宫廷”、“干预朝政”,最终被李隆基赐死的上官婉儿。
与眼前太平公主口中这个曾怀揣理想、试图改变世道、最终却与挚友走向殊途的鲜活灵魂,何其不同!
而更让她如坐针毡、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是自己!
正是她林晓月,在那份献给李隆基的“投名状”里,清晰而冷静地写下了“上官婉儿虽才,然其心难测,恐生变数,亦不可留”!
当时,她只将其视为历史必然的注脚,一个需要清除的、站在对立面的符号化障碍。
她为了取信李隆基,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轻描淡写地,就将一个鲜活而复杂的生命,推向了注定死亡的结局。
史笔如刀,而她,竟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握刀的人之一!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与强烈的愧疚瞬间攫住了她。
她佩服上官婉儿的才华,欣赏她能在那样的时代凭借自身能力登上高位,可她却亲手参与了对她的谋杀!
太平公主似乎看穿了她的思绪,醉眼朦胧中带着一丝怜悯,又似自嘲:“青史留名?呵……留什么样的名,由不得你我。婉儿她……终究是输了,连带着她所有的抱负与挣扎,都成了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一笔带过的罪状。而有些人,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她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深谈这沉重的话题,重新斟满了酒杯,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掩不住那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只是见你……有时会让本宫想起她当年的样子。这条路,不好走。望你……莫要重蹈覆辙,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夜雨未停,林晓月回到自己的院落,心潮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再也无法平静。
苏怀瑾正在灯下看书等她,见她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周身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消沉与自我厌弃,连忙放下书卷迎了上来。
“怎么了?公主殿下她……”
林晓月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刺骨,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怀瑾……我……我可能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她将太平公主那番关于上官婉儿、关于知己陌路的话缓缓道出,然后,抬起盈满痛苦和迷茫的双眼,看着苏怀瑾,声音哽咽:
“我……在我最初,为了生存,向人献计之时……我曾建议,除去上官昭容。”她没有提及李隆基的名字,也没有解释她为何能“献计”,只是紧紧抓着苏怀瑾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我那时……只当她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障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曾是那样一个人,不知道她也有过抱负和挣扎……我不知道她和公主殿下……”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合着巨大的愧疚与无力感:“我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那样轻易地……献祭了另一条生命。怀瑾,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这样的我,死后是不是该下地狱?”
苏怀瑾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惊诧。
她看着林晓月眼中深切的痛苦,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兔死狐悲的感伤,而是源于亲身参与的、沉重的道德负罪感。
她伸出手,没有立刻回答那个关于地狱的问题,而是轻轻将林晓月拥入怀中,用温暖的怀抱包裹住她冰冷的、颤抖的身体。
“晓月,”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抚平灵魂褶皱的力量,“看着我。”
林晓月抬起泪眼,望进她清澈而坚定的眸子里。
“你不能用现在的知晓,去责怪当时那个一无所知、只是为了挣扎求存的自己。”苏怀瑾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时的你,如同在黑暗的森林里独行,看到的只是脚下的荆棘和生存的本能。你不知道那棵被你无意中碰倒的植物,背后连着怎样的藤蔓与过往。”
她轻轻拭去林晓月脸上的泪水:“你只是做了在那个当下,你认为必须做、也只能做的事。你没有错。活下去,本身没有错。”
“可是……”林晓月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苏怀瑾打断她,目光温柔却不容置疑,“过去的已然发生,无法更改。愧疚是良知,但沉溺于此,便是枷锁。你若觉得亏欠,那么记住这份感受,然后带着它,更清醒、更谨慎地走好接下来的路。用你未来的所作所为,去定义你是谁,而不是被过去的一个无奈之举所束缚和定罪。”
她捧起林晓月的脸,让彼此的目光深深交汇:“在我看来,你会愧疚,会痛苦,正说明你的心是活的,是热的。这比那些视人命如草芥、从未有过片刻不安的人,要干净得多,也珍贵得多。”
“至于地狱……”苏怀瑾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暖的笑意,“若真有地狱,我陪你一起。”
这番话,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流入林晓月冰封刺痛的心田。
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虽然没有瞬间消失,却被这份毫无保留的理解、接纳和引导所软化、所承载。
她不是一个人在背负这罪孽。
有人懂她的不得已,有人接住了她的崩溃,有人告诉她,向前看。
她将脸深深埋进苏怀瑾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与温度,哽咽着,许久,才闷闷地说:“……谢谢。”
谢谢你的懂得,谢谢你的接纳,谢谢你……没有让我独自沉沦。
苏怀瑾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云层缝隙中,隐约透出一丝微光,照亮了房中相拥的两人。
知音难觅,而她已找到。
罪孽难赎,而她已获得救赎的可能。
前路已定,而她偏要逆行,但这一次,她将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