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编号134340

14、岁岁同燃

　　公元711年
　　冬
　　除夕

　　时光流转，这是林晓月在公主府度过的第二个新年。

　　相较于去年此时初来乍到的疏离与试探，今年的春节，府中氛围莫名地添了几分“家”的熟稔与暖意。

　　或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西市破妄、军械案、厌胜风波等一系列考验，留下的核心僚属之间，滋生了一种风雨同舟的默契。

　　除夕夜宴，太平公主心情似乎不错，赐下的酒格外醇厚，席间的笑声也比往年更真切几分。

　　众人围坐，抛开暂时的心机算计，只论眼前杯盏与窗外雪花。

　　林晓月与苏怀瑾并肩而坐，袖摆之下，指尖偶尔轻轻相触，交换着只有彼此才懂的安心。

　　雪奴长大了些，皮毛愈发雪白蓬松，此刻正乖巧地蜷在苏怀瑾脚边，被暖融融的地龙和喧闹的人声烘得昏昏欲睡。

　　它偶尔抬起碧眼看看满座宾客，又慵懒地阖上，仿佛也知晓这是该放松的时刻。

　　宴饮直至后半夜，众人方尽兴而散。

　　林晓月与苏怀瑾带着微醺的暖意回到院落。

　　雪奴跟在她们脚边，轻盈地跳上窗边的软垫，将自己团成一个雪白的毛球。

　　“又是一年了呢。”林晓月望着窗外零星飘落的雪花，轻声感叹。

　　时光飞逝，竟让她这个来自千年后的人，也生出了些许流年似水之感。

　　苏怀瑾为她斟上一杯醒酒的热茶，柔声道：“嗯。总觉得今年，格外不同。”

　　她的目光扫过慵懒的雪奴，最后落在林晓月身上，意有所指。

　　这个“不同”，自然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然确立的关系，让这个异乡的年节，浸满了真实的甜蜜。

　　不久后，上元灯节再度来临。

　　长安依旧火树银花，人流如织。

　　林晓月与苏怀瑾再次漫步于璀璨灯海之中，心境却与去年截然不同。

　　去年此时，她们尚是彼此试探、互生好感的知己，如今却是心意相通、携手同行的恋人。

　　她们没有再去猜那些灯谜，只是牵着手，安静地走在熙攘的人群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成了背景。

　　然而，节日的欢愉如同绽放的烟火，绚烂却短暂。

　　上元节过后，长安的夜色重归沉寂，那份潜藏在节日氛围下的现实压力，便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再次清晰地横亘在林晓月面前。

　　夜深人静，她独自坐在书案前，却没有处理公文。

　　面前铺开的，是她凭借记忆粗略勾勒的时间线与势力分布图。

　　713年7月……先天政变……太平公主败亡……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头。

　　距离那个已知的、血色的结局，满打满算，只剩下不到两年了。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认真地思考“未来”。

　　最初，她凭借对历史的“先知”，献计李隆基，是为了生存。

　　后来，她因理念与不甘，转而投向太平公主，是为了寻一条“不一样”的路，也是为了苏怀瑾那句“同道中人”的懂得。

　　可选择了这条看似“必死”的路之后呢？

　　她似乎一直在被动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急智，她一次次帮太平公主化解了危机，赢得了“沈青天”的智名。

　　但这够吗？

　　她想要的是改变结局！

　　是帮助太平公主，逆转那注定的败亡，甚至……登上帝位！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烧。

　　历史真的是铁板一块吗？

　　如果历史不可改变，那她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变数，又算是什么？

　　她的存在本身，不就是历史可能被撼动的证明吗？

　　她开始疯狂地查阅典籍，分析朝局，推演各种可能。

　　她试图寻找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整个大唐命运，将太平公主推向权力之巅的支点。

　　然而，越是深思，她越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禁军已被李隆基与高力士牢牢掌控；朝中清流多倾向于“正统”；太平公主看似权势滔天，实则根基已被动摇……她能看清每一处症结，却找不到任何一剂可以起死回生的猛药。

　　她发现自己所谓的“智慧”，在真正的历史洪流与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面前，竟是如此苍白。她先前所有的“高光时刻”，究其根本，不过是依赖“剧透”打了信息差，以及运用了一些现代的逻辑和管理方法。

　　一旦脱离了这些，面对这个时代最核心、最残酷的权力更迭规则，她就像一个拿着精良地图却不懂如何造舟伐木的旅人，只能望着彼岸兴叹。

　　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攫住了她。

　　她觉得自己很笨，笨得可笑。

　　她根本斗不过这些在权力场中浸淫一生的古人。

　　这种挫败感在连续数日的苦思无果后达到了顶峰。

　　这一夜，她终于忍不住，在苏怀瑾为她披上外衣时，抓住了她的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脆弱：

　　“怀瑾……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的结局，注定是失败的。而我……我拼尽全力，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它……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苏怀瑾正准备系带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林晓月，没有立刻回答。

　　烛光下，林晓月的脸上带着连日思索的疲惫，眼底有迷茫，有不甘，更有深藏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无法守护所爱、无法实现承诺的恐惧。

　　苏怀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双手将林晓月微凉的手包裹住，目光温柔而坚定，如同静谧的月光，缓缓流淌进林晓月焦灼的心田。

　　“不会。”她的声音清晰而平和，没有一丝犹豫，“我比旁人都更知晓你的能力，你的思想，你的抱负，你的远见。你所思所想，所做的每一件事，早已超越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若最终事与愿违，那绝非是你的问题，而是……时也，势也。”

　　她微微用力，握紧林晓月的手：“况且，既然你都说结局或许注定，那么，在失败注定降临之前，能够与你相识，相知，并肩而行，共度这段……于我而言，无比珍贵、欢乐幸福的时光，这本身，就已经很值得了。”

　　她看着林晓月怔忪的神情，唇角泛起一抹释然又带着几分豁达的浅笑，仿佛想通了什么：“所以，我想，算了。既然未来不可强求，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至少，我们要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眼前的快乐与幸福，是真实的，是握在我们手中的。总不能因为忧虑那尚未到来的风暴，就把眼前这片春光也一并荒废了。”

　　她顿了顿，轻声念道，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与执着：“大不了，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这番话，如同温润的泉水，悄然熄灭了林晓月心中那团因焦虑而灼烧的火焰。

　　她看着苏怀瑾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或怀疑，只有全然的信任、理解与包容。

　　是啊，是她着相了。

　　总想着要逆天改命，却忘了珍惜当下。

　　怀瑾说得对，眼前的幸福是真实的，她们共同走过的每一天，都是对既定命运的一种抗争。

　　她反手紧紧回握住苏怀瑾，深吸一口气，那股淤积在心口的沉重压力似乎松动了许多。

　　她无法保证一定能改变历史，但她可以保证，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竭尽全力去守护怀瑾，去践行她们的“道”，无论结局如何，无愧于心。

　　“嗯。”林晓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苏怀瑾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一起。”

　　窗外，早春的寒风依旧，但室内，两颗紧密相依的心，却寻到了一份乱世中难得的平静与力量。

　　未来的风暴终将到来，但至少在此刻，她们拥有彼此，拥有这份“岁岁同燃”的温暖与勇气。

　　雪奴在软垫上翻了个身，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仿佛也在应和着这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