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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年舟(上) ...

  •   “未知的……纳米级气溶胶污染物……”
      医生的话像是一道丧钟,在谢观澜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他已然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华成舟被医护人员簇拥着,推入那扇标志着生死界限的重症监护室自动门。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内外。门外,是他尚能喘息的世界;门内,是华成舟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未知领域。
      之前所有的猜疑、怨怼、心冷,在那具毫无生气、连接着各种维生设备、仿佛一碰即碎的身躯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可笑,甚至是一种亵渎。他曾恨华成舟的强势与掌控,却从未想过,这掌控的背后,可能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阴影。
      苏尽染匆匆赶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急促。她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地处理着蜂拥而至的公关危机与公司紧急事务,电话一个接一个,指令清晰却难掩嗓音里的微颤。但当她望向那扇紧闭的ICU大门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与谢观澜如出一辙的担忧与深切的恐惧。她知道华成舟对于星海科技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对于她这个多年的朋友兼合伙人而言,那不仅仅是一个领导者。
      谢观澜没有离开。他甚至没有挪动一下位置,就坐在ICU门外那条冰冷的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固执的、要与命运对抗的守护石雕。灯光在他头顶投下孤寂的光晕,将他本就清瘦的身影拉得更长。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华成舟在最后时刻,用尽力气塞给他的物理密匙。那冰凉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件,此刻几乎要被他手心的汗水和体温浸透,烙印在掌纹里。
      这里面,藏着“深空之门”的全部真相,以及……华文渊的手稿。
      华成舟的父亲……那个在十五年前,官方结论死于“实验室意外”的杰出航天工程师。
      一个模糊的、却带着刺骨寒意的猜想,如同悄然苏醒的毒蛇,缓缓缠绕上谢观澜的心脏,一点点收紧,让他几乎窒息。父亲的“意外”,“深空之门”的技术隐患与后续的压制,如今针对华成舟和他本人的精准袭击……这一切,难道都是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相互关联的线索?而华成舟,独自在这条黑暗的道路上走了多久?
      时间在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规律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缓慢得令人心焦。窗外的天色由暮色四合转为沉黯的夜,走廊里的喧嚣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谢观澜一个人,以及头顶那盏永不熄灭的苍白灯光。
      后半夜,监护室的门再次打开,一名护士快步走出,脸上带着凝重:“病人出现了高烧,伴有呓语,情况不太稳定。”
      谢观澜的心猛地揪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他征得医生同意,穿上蓝色的无菌隔离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将自己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片代表着生命最后防线的地带。
      监护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和规律的“滴滴”声,空气里弥漫着药物和生命挣扎的味道。病床上的华成舟,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制品。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额角、鼻翼不断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正无意识地、痛苦地辗转着头,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破碎的音节。
      谢观澜走到床边,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拿起旁边的棉签,在温水中蘸湿,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湿润华成舟那因高烧而干涸起皮的嘴唇。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扰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身体。指尖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华成舟滚烫的皮肤,那异常的温度烫得谢观澜指尖猛地一颤,一股酸涩直冲鼻梁。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变故陡生!
      华成舟却仿佛在混沌的深渊中有所感应,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之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完全不像一个陷入昏迷、虚弱不堪的病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别……别走……”华成舟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高烧特有的混沌与灼热,却清晰地充满了惊惶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这一次……别消失……求你了……”
      谢观澜整个人僵住了,手腕处传来的禁锢感和灼热感让他心惊。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抓得更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观……澜……”紧接着,华成舟艰难地、几乎是呕出灵魂般吐出了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随着这个名字的出口,一滴滚烫的泪,竟从他紧闭的眼角猝然滑落,迅速没入乌黑的鬓角,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为什么道歉?为重逢后的步步紧逼?为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用合同捆绑的“为你好”的强势?为那些他独自背负、不肯言说的隐瞒?还是为……十五年前,那个他未能阻止的、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悲剧?
      “我……我没有……保护好……”他的呓语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不堪,却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打开尘封的记忆密室,“父亲……‘深空之门’……还有你……”
      父亲!“深空之门”!还有他!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几道携带着惊天信息的闪电,接连劈中了谢观澜!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猛地俯下身,靠近华成舟的唇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屏住呼吸,试图从那破碎的呓语中,捕捉到更多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那年……论坛……”华成舟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陷入了某个极其痛苦、无力挣脱的梦魇,“他们……嘲笑你……我……我想杀了他们……”
      论坛?嘲笑?谢观澜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在记忆的尘埃中搜寻。那是他刚读研不久时,在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航天技术论坛上,他因为发表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颇为超前、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推进器理论,而被几个自诩资深的ID轮番围攻、嘲讽,甚至进行了人身攻击。那时他年轻气盛,虽奋力反驳,却也难免沮丧,但这件事随着学业和研究的深入,他早已淡忘在脑后。华成舟怎么会知道?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当时他的反应竟然是……想杀了他们?那样极端、那样暴戾,却又那样……稚拙而赤诚的情绪?
      “可是……我不能……”华成舟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像是在与内心汹涌的黑暗欲望搏斗,“我……我还不够强……不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只能……看着你……一年……又一年……”
      他的话语,如同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此刻被这病中的呓语串联起来,勾勒出一条令人震惊的、横跨了十年的守望线!
      谢观澜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猛地想起那个被华成舟珍藏的、设置了复杂密码的U盘里,那些从十一年前就开始的、关于他所有公开成果、言论、甚至零星报道的记录。他曾以为那是某种偏执的收集癖,或是商业对手的深入研究。直到此刻,他才豁然开朗——原来,那不是冰冷的、带有目的性的数据收集,而是一个孤独而倔强的少年,隔着遥远的、无法跨越的距离,笨拙而执着地,仰望他那颗在学术天空悄然升起的星辰。一年,又一年,整整十年。
      “你好耀眼……”华成舟的呓语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深入骨髓的自卑,“我只能……努力……变得更强……才能……才能有资格……靠近你……保护你……”
      保护你。
      所以,他放弃了按部就班的人生,以惊人的毅力和魄力创立星海科技,在波谲云诡的商业航天领域披荆斩棘,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所以,他在“深空之门”出事后,不顾自身可能卷入的风险,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资源暗中调查?
      所以,他偏执地、甚至不择手段地将他绑在“天枢”项目,不仅仅是为了技术,更是为了将他置于自己所能掌控和保护的羽翼之下?
      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指向同一个源头的解释方向。但这解释背后所蕴含的沉重情感与漫长时光,却像一座骤然压下的山岳,让谢观澜感到无法承受,几乎要弯下腰去。
      然而,华成舟接下来的话语,将他彻底推入了更深的冰窟之中。
      “那一枪……本该是我的……”华成舟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全身肌肉紧绷,仿佛在梦中回忆起了某种极致的恐怖,声音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与悔恨,“父亲……他推开了我……血……好多血……”
      枪?!
      不是官方报告里写的,因为实验设备故障引发的意外爆炸吗?!
      谢观澜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失去了温度!
      华成舟的父亲华文渊,难道……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死亡,而是被谋杀的?!就发生在少年华成舟的眼前!是因为某些涉及核心机密的航天技术?而这些秘密,是否与后来“深空之门”所采用的技术存在关联,甚至间接导致了“深空之门”潜在的技术隐患与最终的悲剧?!
      所以华成舟的“赎罪”,不仅仅是对早逝父亲的愧疚与未尽的承诺,更是对因此可能受害的、承载着父亲理想与生命的“深空之门”项目,尤其是……对那个在“深空之门”中倾注心血、最后却沦为牺牲品的他——谢观澜?!
      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谢观澜的每一根神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依靠另一只手死死撑住病床的栏杆。他看着病床上因为高烧和痛苦梦魇而辗转挣扎的华成舟,看着他即使在意识完全不清醒时,也依旧凭借本能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一种混杂着滔天巨浪般的心疼、难以言喻的震撼、以及迟来的、尖锐的酸楚,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忽然明白了,华成舟所有那些他曾厌恶的“控制欲”,其内核,或许是一种源于童年创伤和深刻恐惧的、扭曲了的保护机制。他害怕失去,害怕重视的人再次在他眼前消失,所以他要用尽全力,哪怕方式错误,哪怕被误解,也要将他在意的人牢牢圈定在自以为安全的范围内。
      谢观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手,覆上了华成舟紧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滚烫的手掌。然后,他收拢手指,以一种坚定而温柔的力道,回握住了他。
      “我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未进滴水而沙哑不堪,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坚定地响起,穿透了仪器的嗡鸣,直达梦魇深处,“华成舟,我在这里。我不走。”
      仿佛这简单的六个字,带着某种神奇的安抚力量,穿透了重重迷雾,抵达了华成舟混乱的意识核心。他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虽然呼吸依旧急促,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惊惶似乎被稍稍抚平。只是,那只抓着谢观澜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仿佛这是他与现实世界、与谢观澜之间,唯一的、最后的连接。
      谢观澜就保持着这个俯身回握的姿势,任由手腕被禁锢着,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华成舟苍白而脆弱的睡颜,目光复杂地描摹着那熟悉的、此刻却写满痛苦的轮廓。十年的时间长河,在这一刻,仿佛倒流、交汇。那个在论坛事件背后愤怒而无力的少年,那个在父亲血泊中幸存却背负终生噩梦的少年,那个在无数个日夜里默默仰望他、追逐他脚步的青年……与眼前这个强势闯入他生活、又在此刻脆弱不堪的男人,形象终于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华成舟。
      他之前所以为的了解,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而隐藏在水下的,是整整十年的暗流汹涌,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沉重,是以他为坐标轴的全部人生。
      夜,在寂静与心潮澎湃中缓慢流逝。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ICU厚重的玻璃窗,试图驱散室内的阴霾时,华成舟那骇人的高烧终于在药物和意志的双重作用下,渐渐退去。他不再呓语,不再惊厥,呼吸变得平稳悠长,陷入了更深沉、也更消耗体力的修复性睡眠之中,但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谢观澜几乎寸步不离,只在护士再三要求下,才短暂离开更换隔离服。他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下眼睑泛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整个人显得疲惫而憔悴,但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眸深处,却燃着一簇不曾熄灭的火。
      上午,苏尽染再次赶来,带来了外界的最新消息。她的脸色比昨夜更加凝重,眼下的乌青显示她也一夜未眠。
      “观澜,”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攻击的溯源有了初步结果。所有的线索,经过几层跳板和伪装,最终都指向一个与‘启明科技’关系密切的境外非政府组织。背景很深,擅长信息战和……非常规手段。”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华成舟,压低了声音:“医生对那种纳米污染物的初步分析也出来了,结构极其特殊,具有生物识别倾向性,更像是……某些灰色地带研发的、针对特定基因或生理标记目标的‘清除工具’。”
      启明科技……又是他们!那个一直与星海科技在商业航天领域激烈竞争、手段卑劣的老对手!而“清除工具”四个字,更是让谢观澜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已经超出了商业竞争的范畴,这是赤裸裸的、蓄意的谋杀!
      谢观澜沉默地听着,目光从苏尽染疲惫而愤怒的脸上,缓缓移回到病床上华成舟沉静的睡颜。他的眼神最初是翻涌着后怕与愤怒,但渐渐地,这些情绪沉淀下去,凝结成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如刀锋的坚定。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敌人躲在暗处,手段狠辣远超想象,这次的目标是华成舟,下一次呢?是“天枢”项目组其他成员?还是他谢观澜自己?华成舟用十年时间,甚至不惜赌上性命,走到了今天,不就是为了揭开这一切吗?
      现在,这根沉重的接力棒,阴差阳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物理密匙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凉的金属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凝视着他,等待他做出决定。
      这里面,藏着华成舟十年追寻的答案,藏着华文渊工程师未竟的遗志,也藏着“深空之门”冤屈洗刷的希望。
      他必须主动出击。用这枚钥匙,打开所有的谜团,直面那隐藏在深处的黑暗。为了“天枢”的未来,为了导师陈老的期望,也为了……这个用整整十年时光、用近乎偏执的生命力守护了他,却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傻瓜。
      谢观澜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密匙紧紧握在掌心,金属的棱角硌得他生疼,但这疼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抬起头,看向苏尽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尽染,帮我准备一个绝对安全的、离线环境。另外,我需要关于启明科技及其背后那个境外组织,所有能查到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他的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
      “是时候,看看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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