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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嗜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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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距离开业已过去大半个月。
景颜记早晨客人并不多,许多女子只有在晌午、傍晚放工之时才得空光顾,其余时间来的都是些有钱有闲的人。
偶有傅粉施朱的男子走进,碍于面子,都说替自家娘子带一瓶玉容膏,不敢让詹狸服侍。
詹狸正在接待一位姑娘,孙嫂立于一侧傍观习艺。
敷面呢,最讲究手法柔和,涂抹、晕开、平铺,与绘绣相似。划过脸颊时须轻如鸿毛拂拭,触及穴位时则多用几分气力。客人说冰,便拿个汤婆子揣着,客人道热,便以蒲扇送凉风。
娘子们大多腼腆羞涩,一般不会主动同你搭话,此时你要试探开口,从小事讲起,莫带打探之意,否则惹人嫌。
“妹妹身上这匹素绫真衬你,看上去像南巷那家布庄的,先前我逛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
“是吧,我瞧着也觉得色泽雅致得很,放在角落一眼便瞧见了,正合我做衣裳的心意。”
孙嫂轻按着客人的攒竹穴,除了说今儿天气真好,便想不到能说什么了。
说话也是门艺术,她只勉强学去温婉谦和的语气,却怎么也没办法像詹狸和乔双那般浑然天成,只聊三两句不冷场,还给人留下守礼避嫌的好印象。
詹狸宽慰她:“不说话也比乱说话好,有些客人来啊,就不想我们同她搭话。嫂嫂你想想,去米面粮油铺子里,自己好端端挑拣,伙计却一直跟着你说些乱七八糟的,不烦得慌?”
“也是这个理。”
没客人闲下来时,詹狸便坐在雕花柜台绣百子图,陈氏在一旁看。“两个胖乎乎的娃儿哩,多好!是不是快绣完了?”
“就差收尾了,待会儿我要去绣衣楼一趟,娘好好看店。”
陈氏真想跟詹狸一块过去,谁知道那不要脸的徐氏会不会又刁难她。
“真不用我去?”
“不用!我应付的来。”光天化日之下,詹狸总不至于吃亏。
陈氏恨得牙痒痒:“这回不争馒头也争口气,如果他们再为难你,你就把这百子图啪甩到人家脸上!”
詹狸噗嗤一笑:“我晓得~”
走出景颜记的门,油酥烧饼的香气扑鼻而来,过了这家六角烧饼摊,就能到菜市街。她时常在傍晚和陈氏一起买菜,或是跟乔双选点水果带回去,做成果糜给景哥儿吃。
他似乎喜欢吃甜的,比喂粥食咽得快。
詹狸正想着,裙角忽然传来一股拉力,她低头看去。
一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孩拽住了她,可怜兮兮的。“我肚子好饿。”
小乞丐脸颊都是灰,饿得眼窝深陷,衣衫上不遮肩下不遮踝,还脏乱不堪,指甲缝里全是泥,抓住詹狸不放。
烧饼摊的主人见状,赶忙轰他走:“小叫花别在我门前捣乱!娘子,没吓着你吧?”
“没有,请给我来两个烧饼。”詹狸扬起一个笑表示没关系。
她扯回自己的衣裙,半蹲在乞儿身前,毫不嫌弃地递过去一块丝绢。
“擦擦鼻涕和脸。”
那乞儿接过,却把丝绢放在了衣襟深处,傻乎乎地冲她笑,亮亮的眼睛不时瞟往暗巷。
烧饼郎烙好饼子,看着詹狸接过递给乞儿,那孩子欢天喜地跪在地上连连道谢,一溜烟不见了,巷子里传来孩童的欢呼声。
他委婉提醒詹狸:“我晓得娘子心善,但最好不要可怜这些乞儿,他们被扔在这,不是痴就是傻,可能会缠上娘子呢。”
“他们是哪儿来的,”詹狸似乎没有听进去,“为何不去养济院?”
“我们县哪还有养济院?先前住在火房的乞丐就是一帮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忒不老实!不是当街调戏妇女,就是偷鸡摸狗,甚至还做采生折割那档污蹧之事。现在全被捕头抓去蹲大牢了。县令大人一怒之下不再拨款,自然办不下去。”
詹狸知晓事情原委,向烧饼郎道谢。真是前人作孽,后人遭殃,那些小乞儿也没找茬,却连粥也喝不上。
在这耽搁了一点时间,她匆匆往绣衣楼赶。
毕竟是上工快一个月的地方,熟悉的青石板路,熟悉的茶馆,熟悉的门前马……哪里来的马车?
县里人家出行多坐牛车,这辆马车虽看上去朴实无华,可挽车的车驾做工精细,赶车仆从也规矩干练,肯定是位贵客。
要是光顾的是她们景颜记就好啦。
詹狸遗憾地抬脚跨过绣衣楼门槛,里面有人正在争吵,她疑惑着,只见两位老者趴在柜台上,硬要讨个说法。
老妪首当其冲,抓住了绣衣娘的手臂:“你今天必须交代清楚,什么叫百子图不在这,我亲自差人送过来的,怎么会没了?”
老翁拿拐杖在地上到处乱敲,颇有些为老不尊:“我们是听这有绣娘能补才送来,如今都多少天了,连个消息也没有!快,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倒要看看,这桩生意是谁做的?如此不厚道!”
有人左拦右拦,还是拦不住两老大闹一场。
楼上的詹茗陵闻讯而来,还没来得及周旋几句,就被拐杖砰砰打了腿,疼得他闪身躲避,可老妪抓住了他,两老一个往前扯,一个往后拉,弄得詹茗陵衣衫不整大喘粗气。
詹狸瞧见他狼狈的样子,心中畅快。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没有绣衣娘子上前劝架,一开始拦的那人也彻底放弃,扶额背过身不想再看,正巧和詹狸撞上视线。
哦豁,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讶然:“詹狸?你怎会在这。”
詹茗陵没想到有一天,他听到詹狸的名字竟会感到如释重负,忙向她伸出手:“弟妹你来了?快把百子图给他们。”
听到百子图在这位姑娘手上,两老放开了詹茗陵,好像随时要扑过来。
知府大人急忙挡在詹狸身前,小伙子打就打了,这姑娘可打不得。
“大儿,你护着她干嘛?让开!”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耍赖皮。
知府大人头疼不已,詹茗陵还在一旁狂吐奉承之词。“没想到知府大人会亲自莅临我们绣衣楼,实乃詹某荣幸,若大人瞧得上眼,只管吩咐,在下愿将这些衣物尽数奉上,供大人遴选。”
詹狸从知府大人背后探出身子,将那百子图一展,完美如初的绣品呈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二人终于冷静下来,知府给詹狸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天知道就为了这张图,他听了多少念叨受了多少罪!简直称得上他不惑之年的大劫。
老妪颤着手伸向百子图,詹狸轻轻铺放在她手心。
“回知府大人,小狸子是补这张图的绣娘,还请原谅民女姗姗来迟。”詹狸终于能回答章知府。
“哦?我怎么见你从外头过来。”
詹茗陵登时警铃大作,要是詹狸在知府大人面前说,绣衣楼故意撕毁她契书的事,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极力朝詹狸挤眉弄眼,双手在身前合十摇晃,姿态低入了尘埃里。
不料章知府忽然转身,瞧见了这可疑模样。
按理来说他叫她声弟妹,应该不会多有为难,可这分明是亏欠的眼神。
任何事都瞒不过洞若观火的知府,只不过看事主想不想追究罢了。
“我如今不在绣衣楼做工了,您不晓得——”
章知府眼神锐利朝詹茗陵扫去,气势磅礴。詹茗陵心胆俱裂双腿发软,几欲下跪求饶。
詹狸选择救场:“这里风水不好,我到此便觉得喘不上气,只好告别大伯哥,另找出路。”
这番话在知府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她随时能浇水让它生长,詹家多年经商,这样便抓住了詹茗陵一个把柄,日后才好算计。
“就当是这样吧。”
二老潸然泪下,他们本记不清这旧物原貌,詹狸缝缀过后,才想起来原来缺憾之处,便是一对金童玉女。
老翁忽然狠狠瞪了一眼章知府,他们老来得子,怎能就没再来个女儿呢。
“老夫人,老先生,这百子图已缝补妥当了。我依着旧样的针脚纹路,选了色泽相近的彩线,不知看上去如何?”
“简直如出一辙!”章老先生捂嘴,现在他可是知府大人的老子,不能如此激动。
詹狸细细叮嘱:“这绣品用的是罗,针脚虽密实,可缝补过后再禁不得大力拉扯。往后收纳时,可得叠平整了才放入锦盒,记得避着潮润之处。日常赏玩,也轻拿轻放才好。”
说起这个就来气,百子图本来在墙上挂得好好的,要不是章知府下堂闲着没事,驮着孙子在厅里游逛,孙子就不会顺手抓住那图。
听到“刺啦——”的声音,两老心里都在滴血。
“你的儿子是儿子,我们的儿子是你!长大倒好,忘了自己打哪来的,要是没有这百子图,你就得从石头里蹦出来!”老翁用拐杖抽知府大人,他也不躲开,皮糙肉厚很耐打。
“爹娘,还在外面呢,我的面子……”
詹狸在旁掩嘴偷笑,詹茗陵定睛看她,不知在思忖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见詹狸回视,也不避开,拉出一个谄媚的笑。
她没办法把枕边面如冠玉的郎君,同眼前贼眉鼠目的家伙相提并论,这兄弟俩怎么一点也不像。
詹景行没对詹狸笑过,要是他笑起来也如这般……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