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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清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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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章从小便被教导,若想揣摩人的动机,要从那人话语可能造成的结果入手。
因从青穗嬷嬷生前的踪迹查不出什么,如今淮阳侯调查的,是先前毒死马夫的凶手,并默认两次下毒的是同一个人。
若她的确不知情,并将陆堂的话听了进去,便会命淮阳侯换一个调查方向——毕竟表面上她和皇兄也只在乎杀死青穗嬷嬷的凶手。
这样的话,陆堂的嫌疑便大大减少了。
因为他连青穗嬷嬷的面都未曾见过,更没有理由毒害她。
可是为何呢?
宋怀章忍不住疑心。
昨日她那般指桑骂槐,陆堂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听到了什么,敢贸然来试探她?
怕自己诡计暴露,于是与其背后之人商讨了?
宋怀章挑了挑眉,诧异道:“驸马何故会这样想?”
“简行只是想着,那马夫被毒死一事闹得人尽皆知,难免不会有人仿照,若是依着杀害马夫的凶手去给毒死青穗嬷嬷一事定罪,那真正对青穗嬷嬷下死手的,不正中下怀了吗?”
他抬眼觑了她一眼,补充道:“这也只是简行的拙见,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宋怀章斜睨着他,状似同意地点了点头:“驸马说的在理,若是这般放过了真正的凶手,母后在天之灵定会责怪本宫与皇兄。”
还不等陆堂面露喜色,宋怀章转而笑道:“驸马心思缜密,是桩好事。此事淮阳侯自然也考虑过,必不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你不必多虑。”
陆堂低声道:“既是如此,是简行多想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青穗嬷嬷大半辈子都在宫中侍奉太后,出宫后也只是留在淮阳侯府图个清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将其置于死地?”
宋怀章随口道:“谁知道呢,可能是从宫里出去的人,怕她泄露了什么秘密,故而想要堵她的嘴巴。”
“若真是如此,为何那人还要杀死一个小小马夫?” 陆堂仍不死心追问。
宋怀章目光沉沉盯着陆堂,语气冷淡:“此事自有淮阳侯来查,等到人被揪出来,真相自是一清二白。”
为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执着?
“驸马似是对淮阳侯府之事很感兴趣。”宋怀章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脸上的神情,轻声道。
“殿下昨日提起那黑衣男人是杀人凶手,简行便一直挂念着,毕竟那日我的的确确在酒楼当中,甚至可能与他擦肩而过,一想到这个便是一阵后怕,这才不免多多留意了些,若是因此扰了殿下,还望殿下宽宥。”
倒是装得像模像样。
陆堂抬头看着她,又道:“青穗嬷嬷自殿下幼时便一直陪伴殿下,想必因为此事也日日伤心吧。”
原是如此。
宋怀章眉心轻微跳了跳,淡声道:“悲伤是难免的事,只是本宫身为大暨长公主,身负重担,不得沉湎于情绪中。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出究竟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天子脚下,也敢闹出这么大的风声。”
宋怀章心里有了数,找了个缘由将他打发了。
陆堂已从药铺老板那儿知晓刘嬷嬷服毒之事了,背后之人怀疑青穗嬷嬷的死因是她在推波助澜,故而让他来试探她呢。
他知道刘嬷嬷死了,便也会知晓宋怀章已经查出那熏香,并且必然查到了刘嬷嬷那个在淮阳侯府当差的侄子。
想必是到了约定好的日子却不见刘嬷嬷,那些人才知道她死了。不然,不会到今日才派人和陆堂见面。
刘嬷嬷应当是早已受过指示,一旦宋怀章派人去查那熏香,她便要服毒自尽,伪装成被人毒杀,混淆视听,毕竟她的死,唯有这样才有一些价值。
只是陆堂那个蠢货却急于灭那马夫的口,让人一查便知其中有猫腻,平白坏了背后之人的好算计。
方才,他话里话外都在引向青穗不寻常的死法,都是在打探现下的调查进度,询问她得知青穗死讯是否难过,也是在试探,青穗的死是否和她有关。
他们想知道,宋怀章究竟查到了哪一步。
宋怀章也想知道,背后之人做到了哪一步。
说来也怪,她的人一直蛰伏在药铺附近,却从不曾见过药铺老板有什么不对的举动,每日往来药铺之人繁多,也很难找到他的线人。
除了会与陆堂见面外,他看不出一丝纰漏,说明背后之人应是极为谨慎的,那他怎么会和陆堂演这出简陋的戏?
实在不像他背后之人的作风。
还是说,陆堂伪装成与慎国敌探周旋一事,并非他们的谋划,而是陆堂存了自己的心思?
那就好玩了。
他背后的人不会允许他这样胡闹,毕竟谁也不知道被发现后,陆堂究竟能吐出多少有用的消息来。
那药铺老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未曾上报这一出闹剧,看来两个人都心怀异心啊。
有异心便意味着可以被利用,也可以被策反。
当真是极好的事。
年关将至,各地太守陆续入京述职。
徐允盛是最早到的。
刚被吏部的人安排好住进提前安排好的居所,屁股还未坐热,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亲自来请他入宫。
太和殿内,徐允盛低眉敛目行礼,目光所及,是宋知乾黑金色绣着龙纹的朝服和宋怀章层层叠叠的绛紫公主吉服。
两边站着一排的宫女,殿内寂静无声,龙涎香很淡,萦绕在鼻尖久久不去,不禁让人头晕目眩。
宋氏两兄妹迟迟未出一言,任由徐允盛行着大礼。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心知肚明二人在对他施压。
宜州之事的确是他这个太守治理不当,才会沦落到百姓连田赋都上交不起的局面,陛下同殿下心中不满,兴师问罪也是在所难免。
“徐允盛,本宫翻看过你的卷宗。青年才俊,年少成名,初及弱冠便任命宜州太守,宜州百姓对你十分尊敬,称赞有加。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官。路过可怜人,还会自掏腰包雪中送炭。宜州粮食产量惨淡,不少人因缺粮活不过这个冬日,你变卖家当从别处购入粮食,按例发放给穷苦百姓。你的事迹,本宫在京城都略有耳闻,当真是无私奉献,心系百姓。”
宋怀章坐在高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殿下夸赞,此等美名,微臣不敢冒领。微臣所言所行,皆是臣分内之事,不值得宣扬。”
“哦?分内之事?”
宋怀章轻轻笑了声,她语气平静,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徐允盛听个清楚:“那你私下纵容守门人,放宽对通关文牒的审查,让不轨之徒成功混入大暨境内,也是你的分内之事吗?”
徐允盛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抬起头,全然不顾君臣礼节,他的嘴角剧烈颤抖着,神色震惊,带着万般的不敢置信。
宋怀章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陛下,殿下,微臣从未松懈对手下人的看管,更不可能纵容不轨之人潜入宜州啊!臣在宜州待了整整九年,于臣来说,宜州乃至大暨,是臣这辈子都会誓死守护的土地,宜州便是臣的第二个故乡啊。微臣不可能放任贼人危害宜州,危害大暨!求陛下明察!”
他将头重重磕在太极殿内用玉石铺成的地板上,一声接着一声,不过多时,鲜血便染红了一小块玉砖,慢慢的晕染开来,像雪地里的红梅。
“好了。”
宋知乾不紧不慢开口,他面露质疑地看着徐允盛,见他抬起血液横流的脸,淡声道:“徐爱卿的一番拳拳爱民之心,这么多年来,先帝与朕都看在眼里。只是在查到的证据面前,徐爱卿让朕该怎么信你才好?”
他抬手,洋洋洒洒的信纸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徐允盛的脚边。
徐允盛稍稍镇定下来,一一捡起那些纸张,一张张看下去,面色逐渐惨白,抓着信件的双手忍不住发抖。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宋知乾皱眉道:“爱卿可有话为自己辩解?”
闻言,徐允盛的嘴嗫嚅了几下,深深埋下了头。
“微臣,认罪。”
徐允盛挺直的腰瞬时塌了下去,他的气血仿佛眨眼间便灰败了,整个人如丧考妣。
宋怀章与宋知乾双双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你说什么?”
宋怀章不可置信道,她站起身,伸手用力将徐允盛颓废的上半身拉起来,强迫他看着她的眼睛:“本宫再问一遍,你没有丝毫要为自己辩解的话吗?往重了说,若是因你的放纵,导致慎国人阴谋得逞,可是要被诛九族的。你想好了回答。”
徐允盛一言不发。
宋怀章加大手上的力气,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拽起身,她再不复先前的平静:“徐允盛!本宫在问你话!你看看地上磕出的血迹,方才你态度那般坚决,你现在要告诉本宫,这一切都是你有意为之,你要担下这通敌叛国的罪名吗!你疯了吗?”
“微臣有罪,死不足惜。”
他只重复着这句话,再无挣扎。
言至如此,宋知乾不再追问,暗地将徐允盛软禁在大牢。
宋怀章与宋知乾相对而立,久久无言,根本预料不到怎会变成这样。
此次召徐允盛入宫,他们并不是真心怀疑他勾结外邦,与慎国人有染,本意只是要敲打一番,顺便彻底打消心中对他残存的疑虑。
早在调查他的信件送回京城起,兄妹二人便几乎肯定徐允盛绝非通敌叛国计划中的推手。
尽管两世有所偏差,但前世的记忆依然能提供一些拨云见月的思路。
前世,宜州缺粮一事困扰了宋知乾半年之久,徐允盛入京述职,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将那些不作为的保守派批了个底朝天。
单独为宜州制定新的田赋法会引起其他地方的不满,朝廷也不能几年如一日地为宜州补缺口。
新的规定若是从实施直到宜州能够留住青壮年,需要漫长的时间,在此期间必须要做出补救措施。
宋怀章那日散朝同宋知乾说的那句让官员自掏腰包填补亏空,并非天马行空随口一提,而是前世,徐允盛就是这么做的。
不同的是,他更激进。
徐允盛本人,几乎散尽家财,从临近的随州与通州私人购入大量谷物贴补百姓,钱不够,他便想尽办法找当地富商的茬,小到谁家出行的马车不小心轧死了一只鸡,收取罚款,大到谁家违法私营,带人抄家。
今世也并无不同。
这是短期内最快的方法,至少能让老人幼童活过这个冬日。
正是因为太激进,节度使自宜州回京,同宋知乾禀报此事时,宋知乾直接将他调去了延州,不再插手宜州事宜。
延州离慎国边境十万八千里,再多的谋划也会折戟在半路中。
最初宋怀章的确怀疑过徐允盛,可当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他,指向贵妃,指向胡人,宋怀章反而打消了自己的忧虑。
徐允盛的确是个当之无愧的清官,正如他所说,他将宜州视为他第二个故乡。
看着那些指证他疏于职守、看管不严的信件时,徐允盛究竟想到了什么,让他不惜应下这个滔天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