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城·双岭篇》余舟一九芥

9、第八章 E区风暴（8）

　　监控室里的空气沉闷得几乎凝滞。

　　查监控，本就是一项极其枯燥、考验眼力和耐心的苦差。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昨夜那场惨烈的激战，将E区市中心彻底拖入混乱的深渊。

　　如今，硝烟虽散，恐慌未消。

　　街道上，行人绝迹，宛如一座死寂的空城。绝大多数居民都蜷缩在临时安置点，惊魂未定。空旷的路面上，除了零星穿行、埋头清理废墟和修复设施的E区战后工作人员，几乎看不到任何闲杂身影。

　　巨大的环形监控室内，光线被刻意调暗。一面面冰冷的屏幕墙散发出幽幽蓝光，映照着下方一张张同样紧绷而疲惫的脸庞。

　　这些监控员都是从各个部门紧急抽调或临时填补空缺而来。每个人面前，都至少分割着四个甚至更多的监控画面。

　　那些画面无声地流淌着：有的是街道，有的是公园，甚至连写字楼与商场都没有放过。

　　无数个被切割的窗口，共同拼凑出这座劫后城市苍白而荒凉的侧影。

　　而这群员工们目光如炬，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茫然，死他们死盯着屏幕，试图从这片近乎凝固的死寂中，捕捞出一丝所谓“异常”的踪迹。

　　角落里，东方散风的身影几乎被浓重的阴影吞没。

　　他歪靠在一张不算舒适的椅子里，脑袋无力地耷拉着，随着绵长而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他的双眼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而眼睑下方，那片浓重的青黑色正无声地诉说着透支的极限。

　　他整个人陷在一种深度疲惫带来的短暂休眠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这是紧张排查中难得的片刻喘息。

　　中央空调送风口持续吹出丝丝冷气，在凝滞的空气里发出细微的嗡鸣。

　　空气的流动里，一丝异样的声音被羽芊敏锐地捕捉。那并非动作声，亦非电脑机器操作的声音，而是从角落深处传来的、属于人类沉睡时才有的绵长而安稳的吐纳。

　　她虽然看不见，但她通过呼吸声音的不同和方向，心中已经了然沉睡者是谁，她脚步无声地走近，动作极轻地将自己那件轻薄的外套展开，小心翼翼地披在他蜷缩的肩头。

　　然而，东方散风睡得很浅。

　　几乎在衣物落下的瞬间，他便像被惊扰的猫，眼睫颤动几下，勉强掀开一条缝隙。迷蒙的视线聚焦在眼前清冷的面容上，他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指节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想将那顽固的困倦强行驱散。

　　“累了就再歇会儿。”羽芊的声音比平时放得更低，带着一种温和，“有异常，我们立刻叫你。”

　　属于羽芊的一种冷冽又带着淡淡沙漠干燥的气息，从肩头的外套上悄然弥漫开。东方散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正想开口说什么：

　　“滴嘟！”

　　一声清脆而突兀的通讯提示音却在此时响起，非常残忍地瞬间将他残存的睡意彻底击碎！

　　“看来……这觉是睡不成了。”东方散风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认命地坐直身体，伸了个带着骨头轻微作响的懒腰。他利落地将肩上那件还带着余温的外套取下，递还给羽芊，嘴角勉强牵起一个礼貌却难掩倦意的弧度：“多谢了，羽芊小姐。”

　　他不再多言，迅速点开通讯器中弹出的虚拟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他沉静的侧脸。

　　屏幕上显示时间已近傍晚，而最上方，赫然悬浮着两个沉甸甸的字——

　　东岸。

　　东方散风精神一凛，，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点开了那条简短的讯息。

　　内容极其精炼，却字字如刀：金发碧眼，短发，目测160cm上下，左肩中一枪。

　　东方散风的目光骤然凝聚,他死死盯着最后那五个字：“左肩中一枪”。

　　她有枪伤！

　　这不是普通的皮肉伤，子弹造成的撕裂创口伴随着火药灼烧，极易引发严重感染和失血。这种伤势，绝不可能被轻易忽视，它是一个致命的弱点，一个无法在逃亡路上长久隐藏的破绽！

　　那个鬼魅一般消失的女孩，此刻，身上正带着这样一个“活”的标记！

　　那么她一个人绝不可能跑远！

　　没有丝毫犹豫，东方散风指尖飞动，瞬间将这条关键信息同步推送至所有参与行动成员的终端屏幕。

　　然而，几乎就在发送完成的同一秒，手腕上的通讯器再次震动！

　　又是东岸。

　　他心头一跳，立刻点开。

　　新讯息的内容，如同一盆冰水，将他刚刚因找到突破口而稍显轻松的心情瞬间浇了个透心凉：

　　目标当时覆面，无法判断年龄。
　　补充：袭击者共两人。另一狙击手埋伏于他处，负责远程牵制。
　　西岸中埋伏后反击，击伤金发目标左肩。随后金发目标补射两枪。

　　两个人？！

　　东方散风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一窒。

　　刚刚因锁定单一目标而松缓些许的心弦，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绷紧，沉甸甸地坠了下去。目标从一人变为两人，意味着线索追踪的复杂性、行动的风险和不确定性都将会成性地倍增加。

　　但下一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不，没关系。

　　东方散风立刻寻找到了一针定心剂。

　　他们的核心目标并未改变，那个携带枪伤且特征明显的金发女孩，依旧是解开这团迷雾最关键的线索，只要抓住她一人，顺着她这条藤蔓摸下去，就不愁揪不出背后的雇主，将南岭的罪证坐死。

　　他迅速将这条补充信息也同步出去，随即转向羽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羽芊小姐，你们在清理战场和俘虏时，有发现任何……能明确指向A区雇佣兵身份的物品或痕迹吗？比如专属徽记、武器编码、无法追源的通讯器？”

　　“没有。”羽芊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所有被击毙或俘虏的武装分子，无论其战斗风格多么彪悍，身份都已核实，全是E区本土的政党成员。”

　　“本土的政党成员……”东方散风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敲击着，发出细细簌簌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意思就是说，这次袭击的主力，并未大规模雇佣A区的‘外援’。”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监控室内无数闪烁的屏幕，声音低沉带着冷静：

　　“这就对了。为了最大限度降低暴露风险，提高行动的‘容错率’，幕后黑手很可能只动用了极少数量的、真正顶尖的佣兵。比如，那两名执行核心刺杀任务的雇佣兵。”

　　东方散风走到E区主城区的虚拟沙盘旁，指尖随意划过光幕边缘，目光停留在被圈出来的战区：“西岸的伏击点，具体坐标？”

　　“这里。”孟明重几乎没有犹豫，指尖精准地点向一栋与行政中心高度相近的大厦，“视野开阔，掌控全局，确实是绝佳的狙击位。”

　　“那么，”东方散风反问道，“如果想拔掉这颗钉子，该从哪里下刀？”

　　孟明重眼神一凝，他倏然俯身，视线扫过沙盘上的建筑群，模拟着潜伏的狙击手变换角度和掩体。

　　几息之间，他换了数个观察点，最终，指尖稳稳落在一栋毫不起眼的矮楼上——那楼紧贴着北岭指挥所的后背，虽然高度不足，却奇异地拥有完美覆盖敌方狙击点的射程和视角。

　　“如果是我，”孟明重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个士兵特有的实战直觉，“我会选这里。”

　　他略一沉吟，补充道，“不过，对方也不是菜鸟。这种位置，任何一个老练的狙击手都会重点关照。它完全暴露在西岸的火力覆盖之下……除非……”他眼中精光一闪，“是那个金发女孩吸引了西岸的全部注意，为这个二号佣兵创造了潜入狙击位的时机。”

　　“合理。”东方散风颔首，这个推论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顺手抄起旁边一支电子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在修长指间灵巧地旋了个花。

　　“那么，二号佣兵与金发女孩的接应路线，就可以着手推演了，”笔尖悬在沙盘上方，微微荧光映着他冷静的侧脸，“金发女孩负伤，最近的、最易隐蔽的藏身点……”

　　他语速流畅，手腕微动。电子笔尖流淌出清晰的幽蓝色三维轨迹，在虚拟空间中勾勒出最高效的逃生路径。所有线条最终指向——

　　“这里。”笔尖重重一点，落在一个标识着废弃状态的汽车厂图标上。东方散风抬眼，目光扫向羽芊和孟明重：“这片区域，排查过了吗？”

　　“排查过了，在这里搜到了反动政党的残党，”羽芊调处数据，“……5人，没有金发的女生，全是E区的原住民。”

　　“好，那就以这个汽车厂为中心扩散搜查。”东方散风说着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圈，“同时在周围搜查任何的拥有医疗资源或者载具资源的地方，另外，其余人都不要松懈，继续检查。”

　　说完，东方散风就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出了监控室。

　　孟明重见状立马两步追出监控室，叫住了东方散风：“你去哪？”

　　“去技术部，找你们的技术员。”东方散风脚步未停，回头交代，“你和羽芊在监控室待命，等我联系。”

　　“好。”孟明重干脆应声，他看着东方散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后转身折返。

　　室内，羽芊正静静倚着沙盘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模型轮廓，陷入沉思。

　　“羽芊？”孟明重出声唤道。

　　羽芊循声微微侧过头。

　　“想什么呢？”他走近问道。

　　“在想，”羽芊的声音很轻，那双失焦的眼眸空洞地对着前方，却让孟明重心底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寒意，“如果我是那两个雇佣兵，会怎么做。”

　　—— 技术部 ——

　　技术部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嗤”声。

　　正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何源被惊得一颤，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他慌忙扶稳滑落的眼镜，看清是疾步走来的东方散风，立刻从座位上弹起：“东方先生，有指令？”

　　“进展？”东方散风语速很快，同时已利落地从随身的战术挎包中抽出自己的终端。

　　何源指向虚拟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代码和跳动的进度条：“最后一条破译追踪正在加载，锁定爬虫最终着陆的数据仓库和目标窃取信息类型。”他稍作停顿，语气带上一丝无奈，“但信息涉及北岭核心机密，有北岭的防火墙挡着，我们的权限绕不过……也不好绕过去。”

　　何源继续说道：“本来我打算数据一加载完，就立刻请您来。”

　　“嗯。”东方散风已然拉开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动作带着惯常的利落，“数据同步给我，你去喘口气。”

　　“还有一条关键线索没动，爬虫的源系统。”何源快速补充解释，指向另一个被暂时挂起的任务窗口，“得先摸清它的核心目的才能反向追踪源头，所以这条硬骨头特意留到了最后啃。”

　　“明白，”东方散风表示理解，目光早已锐利地锁定了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你做得很好。”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好像已经全身心投入了面前的工作之中。

　　何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传来自北岭的负责人，看着对方瞬间进入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状态，一股混合着紧张与敬佩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他没再多言，只是深吸一口气，也重新将注意力牢牢钉在了自己面前那块发光的屏幕上。

　　身为北岭安全部的核心成员，东方散风对自家防火墙的结构了如指掌，他指尖在终端上快速敲入几道指令，他先为自己电脑加上了一层防御系统，杜绝了所有可能窃取信息的可能。紧接着，如同用钥匙打开自家门锁般顺畅，最后一道防线被无声突破。

　　屏幕上，被窃取的情报内容清晰呈现。

　　东方散风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他脸上没什么惊讶，只有冰冷的确认。迅速将结果打包，通过北岭最高级别的加密通道，直接上传至安全部核心数据库。

　　目标明确无误：本次即将上任的二级官员详细名单。

　　毫无悬念。近期北岭的头等大事仅此一件。看来是安全部的铁腕严防死守，让南岭的间谍们无从内部下手，只能铤而走险，跑来与北岭系统有接口的E区兴风作浪。

　　真是……狼狈不堪。

　　一声极其短促、充满讽刺的冷笑，毫无预兆地从东方散风唇边逸出。

　　这突兀的声音在安静的技术部里格外刺耳，把旁边正全神贯注盯着代码的何源惊得肩膀一耸，差点再次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脖子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只看到那位“大人物”对着虚拟屏幕，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

　　东方散风敏锐地捕捉到侧方的视线，眼风冷冷扫了过去。何源像被烫到一样，瞬间转回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几乎要飞出残影。

　　他将自己的终端收入包中，算是一种习惯，他想了想后放进了一旁的临时抽屉里。

　　现在，只需等何源啃下源系统这块硬骨头，再逮住那个雇佣兵……人证物证，便尽在掌握。

　　念头刚起，私人终端屏幕骤然亮起，一条加急信息弹入视野：

　　【A区近期活跃雇佣兵筛查完毕。两名高度契合目标特征，嫌疑重大。】

　　紧随其后，两张清晰的人物全息档案瞬间展开在东方散风面前。

　　第一张：少女，约十九岁。金色短发，碧眼，身形纤细。姓名：江鹰。
　　第二张：男性，约二十五岁。黑发黑眸，体格是标准的军人框架。姓名：夏望。

　　来得正好！东方散风眼神骤锐，指尖飞动，瞬间将档案数据同步至追缉系统。一道冰冷的全区通缉指令，无声地注入了E区的城市安防网络的核心。

　　这次E区的任务，比东方散风预想的简单太多，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比起在北岭和南岭间谍周旋，这里简直像度假。

　　想着马上就能结束这该死的加班，他心情瞬间转晴。这次表现如此亮眼，升职加薪是不是在和他招手了？

　　他目光扫向一旁焦头烂额的何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卡住了？需要帮忙吗？”

　　“谢谢东方先生……”何源声音带着明显的紧绷，“就…有点棘手，我能搞定。”

　　其实对于何源来说被人盯着干活的感觉糟透了，尤其对方还是碾压自己的高手，简直像在上学时期被老师盯着写作业一样。

　　东方散风似乎没察觉他的不适，视线自然落在何源屏幕上，正想剖析这串棘手的代码，就在这时——

　　哔——！！！！！

　　刺耳的警报撕裂空气！何源几乎是本能警觉地站起身。

　　两人目光瞬间钉向紧闭的隔音门。

　　轰——哗啦！！

　　但是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却在下一秒轰然炸裂！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玻璃碎片，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刃，狠狠撞在东方散风背上！

　　“小……”心字还没出口，他整个人已被气浪狠狠卷翻在地！尖锐的碎玻璃瞬间刺破衣物，深深扎进皮肉，温热的血立刻洇开。

　　呛人的烟尘中，两道身影踏着满地狼藉走了进来。东方散风强忍剧痛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正是通缉令上那两张脸！

　　黑发男人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单膝撑地、狼狈不堪的东方散风，他的脚步毫不停顿，径直走向被爆炸震得神志不清、瘫软在地的何源，像拎货物般一把将他扛上肩头。

　　金发少女则目标明确，闪电般抄起何源桌上那台关键设备和散落的背包遗物。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分工明确，不超过十秒，两人身影就已隐入翻腾的烟雾和持续尖啸的警报声中，消失不见。

　　只剩下东方散风一个人留在空寂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