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剑》秋轨春

22、第 22 章

　　回想起第一次踏入江北的时候，这里的冷空气让元窈骤然打了一个寒战。
　　抬头看到江北的天，惊讶竟然不是如阴天一般的灰蒙蒙，而是未经污染过的一片碧落。

　　现在站在边境，入目是战旗翻飞，耳边是战马嘶鸣。
　　短短几日已经见惯了鲜红的血，抬头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清澈。

　　“殿下！”
　　沈从疏身着战袍，衣摆还有未凝固的血迹，步子仍然稳健地奔来。
　　“西北部的城墙要顶不住了，末将请求带兵前去支援。”

　　城墙一角失守，便是军心的堤坝崩塌的开始。
　　若是被攻陷，没有迅速夺回并封堵缺口，敌人便会如同蝗虫一般涌入，将江北啃食成一片白骨。
　　可是……

　　“可以调动的兵力有限，即使派去也未必能够抵抗，此举只能作为决一死战的方法。”
　　元窈心里也急，可是不能将忐忑面露于色。
　　偏偏就是不能面露于色，更加让她感到孤立无援。

　　沈从疏明白她的顾虑。
　　“殿下，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眼下最稳妥的方法只有精准掌握洋纳的战略分布。”

　　军事方面沈从疏比元窈更有经验，他一把扯过地图。
　　“根据我们现在的战况可以分析出，东北和正北部分的洋纳军队的主力位置在何处，便可以对这些地方重点注意。”
　　手指移位，指向西北部的城墙。
　　“我们足以抵抗其他方位的敌人，有一点是因为敌人调整了兵力分布，主攻西北角，这也是西北角战况艰难的原因。可是偏偏，这里的敌人有多股主力，实力强大，而且没有暴露主帅位置，所以战士只能死守。”

　　元窈恍然大悟。
　　有这样雄厚的护卫实力，那里多半是老可汗坐镇指挥。
　　擒贼先擒王，洋纳妄想攻陷城墙一角以击溃我方军心，江北就能擒住对方的老可汗，来给对方军心致命一击。

　　关于确定老可汗位置的方法，沈从疏再次请命带一队死士队伍，通过难守的城墙潜入洋纳营地，摸清情况再将情报传回。
　　可是这样难度极高，而且这些战士多半会牺牲在洋纳境内。

　　元窈看地图的目光右移，位于江北西部的藩国。
　　商卫。

　　商卫势力既然在兴州都有分布，那么距离更近的江北一定也会有所分布。
　　在江北稳定下来以后，元窈也尝试着顺着慎予这条线，查清楚商卫势力的分布。
　　可那时所谓前朝余孽的风头正盛，还要避着慎予，加上兴州的商卫势力即使暴露也要提防自己，江北只会更甚。
　　于是一无所获。

　　眼下情况紧急，什么前朝余孽，什么要瞒着慎予，通通放在脑后。
　　“慎予呢，慎予在哪？”
　　她下意识地寻找慎予，因为通常来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身边，更何况这样的危急时刻，他更加会寸步不离，敢也赶不走。

　　下一秒反应过来，前几日宋卿梧传信来称，灯瑶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独自一人来了边境。
　　她不放心，便派慎予去接。

　　算日子，今日就要回来了。

　　朔寒城完全与边境隔绝一般，除了人变多了，其他毫无战争的迹象。
　　宋卿梧坐在贺敛理对面，手里拨着算盘。

　　两人无话，准确来说是宋卿梧话少，每次贺敛理挑起话题，都被他简明扼要地了断。
　　屋子里只剩下算盘滴滴答答的声音。

　　贺敛理是元惜苓提拔上来的人，曾不止一次地和作为皇帝的元惜苓长谈，都没让他感觉如此压抑。
　　坐在对面的人不仅有着无异于元惜苓那般皇室的威严，还带着几分排斥，让他感觉如此难以相处。

　　坐了不知多久终于等到钦差到达的消息。
　　本想终于可以打破这压抑的沉默，和对方一起去迎接钦差。

　　贺敛理还没有开口，宋卿梧先起身。
　　“那就不打扰贺大人与钦差谈事，小的告退。”
　　嘴里虽然自称小的，语气态度皆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元窈在贺敛理面前介绍此人，称是自己的幕僚，代替自己处理事务。
　　贺敛理虽是不太信，可也没有多纠结，自圆其说般对想拦住他的下人说道：“倒也懂规矩，他仅仅是一个庶民，确实不宜见钦差。”

　　见到钦差楚韩诠，贺敛理先行行礼。
　　“下官江北巡察使属官贺敛理，恭迎楚大人。”

　　楚韩诠往他身后扫视一周，没有看见元窈的身影，一声冷哼。
　　“到头来又是一个刁蛮任性，做事不计后果又无法承担的公主。连面对错误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贺敛理自然懂他在阴阳怪气什么，却假装似懂非懂。
　　当即表示自己官位品阶最高，理应有自己来恭迎钦差。

　　楚韩诠自然也看出他的装傻，冷哼一声。

　　“若大人是要论权位，那下官确实不配，可是殿下现如今在边境战场坐镇军中，不太方便。”

　　楚韩诠出乎意料。
　　“殿下现在在前线？”

　　贺敛理再次行礼，比刚才的姿态更加谦卑。
　　元窈临走前叮嘱过他，无论这位钦差大人要如何处置都不做辩解，愿意接受大晟律法的审判。

　　这样的态度倒是诚恳，可是楚韩诠仍不满意，没来得及发作，听见贺敛理接着说道。
　　“毕竟如今并非寻常时刻，阿史那咄吉背叛与大晟和平共处的约定，大举入寇，殿下和下官都认为国难当有，什么事情应该排后，抵抗外敌最为重要。”

　　他说得慷慨激昂，抬手将楚韩诠引向不知何时停在府衙门口的战车。
　　“正好钦差大人前来，正是振奋军心的好机会，恳请大人以钦差身份监军，手持尚方宝剑，督帅全军，共御外侮。”

　　楚韩诠差点沸腾的热血立刻冷却下来。
　　“你……”
　　他万万没想到这贺敛理和元窈竟在这里埋着坑等自己跳。

　　若是上了这辆战车，则意味他所代表的朝廷大义就暂时为元窈所用，那她嘴上说的不抗旨，实际是将抗旨变成了奉旨行事。
　　若是不上这辆战车，坚决要拿元窈。那就更加不得了，单单是贺敛理这个品阶的官员泣血陈词，指责他不顾边境战士和百姓的死活，要眼睁睁看着国土被犯，兵民皆成白骨就够他喝一壶了，更何况其他官员在道义上的孤立，百姓之间口耳相传的唾弃。

　　心里暗骂一句，抬脚踏入战场。

　　战车越向北方行驶，越与热闹的朔寒城形成对比。
　　遍野皆为枯草，枯枝，孤雁。

　　边境线外有士兵把守，战车停在了线外。
　　贺敛理没有带着楚韩诠进入前线，只是在线外驻扎下来。

　　“此线一过，那边便是刀剑无眼，下官还是得保证大人安全，殿下会来见大人的。”

　　楚韩诠已经不觉得这是贺敛理敷衍自己的话术，他真的在线的这一边听到了怒吼、惨叫。
　　甚至看见了血光。

　　“殿下的安全更为要紧，贺大人，你应该派人将殿下带到安全的地方啊。”
　　楚韩诠意识到元窈真的坐镇前线，并且会与前线的战士同生死时，真的慌乱起来。

　　这次轮到贺敛理苦笑。
　　“带殿下回来容易，可是这场战还要怎么打？”

　　位高权重的、富可敌国的、有权有势的都退下了战场，只留下卑微的、弱小的、穷苦的生命留下抵抗。
　　那岂不是在明晃晃地告诉战士们，身份的高低贵贱决定了生命的尊卑高低，你们只能接受成为贵人享福时脚下的尸体。
　　如此一来，军心怎么可能稳定。

　　战场上与战术同样重要时军心。
　　战术不佳，尚可用压倒性的实力补救。
　　可军心不稳，再绝妙的战术都可以从中各个击破，再雄厚的实力都将成为一盘散沙。

　　元窈站在前线，就是在告诉所有厮杀的战士，陛下唯一的女儿在这里，与各位共存亡。
　　自己没有放弃大家，意味着朝廷没有放弃大家，所以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

　　“安置好楚大人以后，下官也会前往前线。”
　　贺敛理语气淡淡地向楚韩诠汇报。
　　“一是下官是江北品阶最高的官员，更加应该与江北共存亡；二是陛下将殿下交给下官，跟随下官学习，此行殿下若是有事，下官绝不会独活。”

　　江北的风比庆都的动人百倍，吹动楚韩诠灰白的胡子。
　　他想起朝堂上元长荣提出派遣钦差以后，钦差人选的选定是陛下花了一番功夫才选出的。
　　他何尝不明白元长荣和陛下的心思，一个要杀，一个要保。

　　作为朝堂上两股势力之间的中立臣子，他对谁赢谁输没有什么追求。
　　可是作为大晟的老臣，即使他开始变得圆滑，变得瞻前顾后，也没有改变国泰民安的愿望。

　　“贺大人，您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是明白陛下的，陛下派老臣来，必不是给江北带来麻烦的。”
　　他转身，面前没有百官跪拜，贺敛理带着几个护卫的民兵；耳边没有叩谢的声音，只有背后厮杀的声音。

　　“圣旨在此，然洋纳犯境，国事为重，本官代陛下督师，待破敌之后，再行圣谕。”
　　贺敛理一行人欲跪拜叩谢，被他拦住。

　　“现带本官进入前线，挂帅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