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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破碎的星辰 ...

  •   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叩击着记忆的闸门。
      林晚——那时她还叫做苏晚——站在“云顶”员工休息室的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浸透的城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团,如同她此刻回溯的往事,清晰与朦胧交织,甜蜜与痛苦并存。
      她不喜欢雨天。每一个潮湿的、弥漫着土腥气的雨夜,都会精准地把她拖拽回十六岁那个决定命运的晚上。那是她人生分界的标点,之前是尚且能喘息的灰暗,之后是吞噬一切的漆黑。
      那个夜晚,雨也是这么大。
      破旧的筒子楼里,空气永远混杂着霉味、劣质油烟和争吵的气息。那天晚上,这种惯常的酸腐气味里,还掺进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令人作呕的酒气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继父又喝醉了。他庞大的身躯陷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像一头占据了巢穴的熊。母亲——那个生了她,却从未给过她一天温暖的女人——正局促地站在一旁,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畏惧与谄媚的笑容,那笑容像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僵硬地贴在枯瘦的脸上。
      苏晚(林晚)本能地想缩回自己和哥哥共用的、用帘子隔开的小小角落。她刚洗完碗,手上还带着油腻和清水混合的黏腻感。
      “小晚,”母亲的声音尖细,带着刻意放软的调子,听起来格外刺耳,“过来,给你爸倒杯水。”
      她口中的“爸”,指的是那个瘫在沙发上的、与她们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苏晚站着没动,手指在围裙上悄悄擦着。
      继父浑浊的目光扫了过来,像黏湿的舌头,在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舔过。他咧开嘴,露出被烟渍熏黄的牙齿:“丫头……过来,让爸看看……长高了没?”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苏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寻求庇护般望向那扇薄薄的、通往公共走廊的门。哥哥苏晨出去做家教了,还没回来。
      母亲却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听话!”她低声呵斥,眼神里有一种苏晚当时看不懂的急切与疯狂,“你爸……他高兴了,下个月就能给你哥找个好活儿,不用那么辛苦……”
      苏晚被半推半搡地拉到沙发前。继父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汗味扑面而来,让她一阵反胃。那只长满粗黑汗毛的大手,朝着她的脸颊伸过来。
      “砰!”
      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水汽的苏晨冲了进来。他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额发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额头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一眼就看清了屋内的情形,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
      “放开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母亲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手。继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恼羞成怒:“小兔崽子,滚回你屋里去!这里没你的事!”
      苏晨一步跨到苏晚身前,用自己虽然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脊,将她完全挡在身后。他的校服外套湿透了,深蓝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更加沉重,紧紧贴在他年轻的、尚未完全长开的骨骼上。
      “她是我妹妹。”苏晨盯着继父,一字一顿地说,“谁也不能动她。”
      “妹妹?”继父嗤笑一声,喷着酒气,“一个拖油瓶带来的小野种,还真当个宝了?老子养着你们,摸一下怎么了?”
      污言秽语像毒蛇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窜动。母亲在一旁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苏晚躲在哥哥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她抓住他湿透的衣角,指尖冰凉。
      “我们不用你养。”苏晨的声音异常平静,这平静底下却压着惊涛骇浪,“我会带小晚走。”
      “走?你们能走到哪儿去?”继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肥胖的脸上满是讥讽,“就凭你?一个毛没长全的小子,出去捡垃圾吗?”
      苏晨没有再理会他。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苏晚的手,他的手心因为刚才紧握成拳而有些发烫,带着雨水微凉的湿意,却异常坚定。
      “我们走。”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名义上的母亲一眼,拉着苏晚,径直走向他们的角落,快速地将几件属于她和他的、少得可怜的衣物塞进一个旧的帆布背包。他的动作迅捷而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母亲似乎想上前阻拦,嘴唇嗫嚅了一下,但在接触到苏晨冰冷的目光时,终究没敢动弹。继父在后面骂骂咧咧,摔打着东西。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也隔绝了苏晚十六岁之前所有的怯懦与不安。楼梯间昏暗的灯光在雨中显得更加朦胧,苏晨紧紧拉着她的手,踏进瓢泼大雨之中。
      雨水瞬间将他们浇透。冰冷的寒意渗透衣服,刺入皮肤。苏晚冷得牙齿打颤,但被哥哥握着的那只手,却传来唯一的、源源不断的热源。
      他们跑过积水的坑洼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跑过亮着温暖灯光的便利店橱窗,跑过在雨中疾驰而过的、与他们无关的车灯洪流。世界那么大,雨幕那么深,他们像两颗被遗弃的尘埃,无所依归。
      终于,在一个早已废弃的、充当临时公交调度亭的矮棚下,苏晨停了下来。他松开她的手,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下颌线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水渍。
      苏晚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的侧脸轮廓,看着他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年轻肩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苏晨喘匀了气,直起身,脱下自己完全湿透的外套,用力拧了拧水,然后不由分说地披在苏晚瑟瑟发抖的身上。他自己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同样湿透的白色短袖T恤,布料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清晰的肋骨形状。
      “冷吗?”他问,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苏晚摇了摇头,又用力点了点头。冷,怎么会不冷。但比寒冷更甚的,是一种脱离牢笼后虚脱般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苏晨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伸出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笨拙的温柔。
      “别怕,小晚。”他说,声音不高,却像穿透厚重乌云的唯一光束,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有哥在。”
      他拉着她在勉强能遮雨的棚子角落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试图用自己同样冰冷的体温,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我们会好的。”他看着棚外连绵不绝的雨丝,眼神却异常坚定,“哥会打工,供你读书。你要好好念,考上最好的大学,离开这里,去过更好的生活。”
      他的话语,在那个绝望的雨夜里,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捧出的、散发着微弱光亮的星辰。虽然光芒黯淡,却足以照亮她眼前泥泞的道路,足以让她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生出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后来,苏晨真的休学了。他同时打着几份工——清晨送报纸,白天在便利店,晚上去烧烤摊或者做家教。他变得又黑又瘦,手上磨出了茧子,但每次见到苏晚,脸上总是带着笑,会把赚来的、皱巴巴的钞票仔细数好,塞到她手里。
      “拿着,买点好吃的,买参考书。”
      “哥,你自己留点。”
      “我不用,老板管饭。”他总是这样说。
      苏晚知道,所谓的“管饭”,不过是便利店里过期下架的面包,或者烧烤摊上客人剩下的、几乎没动过的肉串。他把所有好的、干净的食物,都留给了她。
      他们租住在一个只有八平米的地下室,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挥之不去的霉味。但苏晨总会想办法让那里变得像个“家”。他会用捡来的废弃木板搭一个简易的书架,放上苏晚的课本;会在墙角的缝隙里插一支路边采来的、不知名的野花;会在苏晚挑灯夜读时,默默地给她披上一件外套,递上一杯温热的白开水。
      他是她黑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源。不是太阳那样炽烈耀眼的存在,而是像星辰,在深沉的、望不到边的夜幕里,固执地散发着清冷而持久的光辉,指引着她,温暖着她。
      她曾经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相互依偎着走下去。等她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就能换她来照顾哥哥,让他过上轻松、安稳的生活。她甚至偷偷地、怀着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觉得羞耻却又无法抑制的憧憬,设想过更遥远的未来……
      直到那艘驶向地狱的游艇,彻底碾碎了这一切。
      直到那个雨夜中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哥哥,变成了医院白布下那具冰冷、扭曲、不成人形的躯体。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心底一片被盐渍过的、尖锐的痛楚。林晚依旧站在窗前,玻璃上倒映出她此刻平静无波的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早已被仇恨浇筑得坚硬如铁的意志。
      那个雨夜,苏晨将她从泥潭中拉起。
      而现在,她将踏着由谎言、伪装和仇人尸骨铺就的道路,完成这场早已注定的、荆棘鸟的献祭。
      她转身,离开窗边,走入“云顶”那浮华而虚伪的光影之中。背脊挺直,像一株准备迎接风暴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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