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囚龙》檐雨霖铃

13、第 13 章

　　傅府书房，只一盏孤灯。

　　火光如豆，在偌大的房间里挣扎着撑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将傅渊渟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就这般独坐了半晌，眸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静寂。

　　他取过一张特制的、质地细密坚韧的桑皮纸，缓缓铺开。

　　又拿起那方常用的端砚，注水，执墨，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墨香在空气中徐徐散开，带着清苦的气息。

　　待墨汁浓淡适中，他提起一支紫毫，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方寸之地，却迟迟未能落下。

　　灯花偶尔爆开一声轻响，衬得这犹豫愈发漫长。

　　终是落笔。

　　字迹清劲峭拔，内容却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谨奏：
　　北境军饷案，臣已勘得破绽。
　　兵部所报辅兵员额，与北境实情出入甚巨，此乃贪墨之始。
　　然，兵部主事刘、杨二人于臣等查证当日即被灭口于醉仙楼，留信笺一封。
　　事出反常，线索过于明晰，恐系有人弃卒保帅，意欲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臣斗胆，请陛下暂作申饬，容臣外松内紧，暗查根源。
　　望陛下伴作不耐，在朝堂上斥责臣办案不力，以安敌心。”

　　写至此处，他笔锋微顿，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窗外。

　　庭院中，那株巨大的白色茶梅在月光下静静伫立，花瓣如雪，清辉流转。

　　那皎洁的光华，恍惚间，竟与方才林郁离眼中一闪而过的、破碎的泪光重合。

　　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去多余的墨汁，他沉吟着，最终还是落下笔，添上了最后一句：

　　“另，世子查案尽心，林家亦无异动。陛下所托前朝旧物，臣时刻谨记，仍在寻访之中，暂无确凿。”

　　他放下笔，待墨迹干透。随即起身，走至书架旁，在某处不起眼的雕花后轻轻一按，一个暗格无声滑出。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非金非玉，色泽沉黯，印纽雕刻成一片羽毛的形状，底部是两个古朴的篆字——听羽。

　　他将印章在特制的印泥上按匀，然后，稳稳地盖在了奏报的末尾。

　　鲜红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也象征着一条直通九重、隐秘而高效的渠道。

　　他走至窗边，推开窗。

　　夜风拂入，带来庭院中那株白色茶梅的冷香。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无声地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他将装好密折的信筒仔细地缚于鸽足之上，指尖轻轻拂过鸽子温热的羽毛。

　　“去吧。”

　　他抬手，将那抹白色的身影抛入沉沉的夜幕之中。

　　信鸽振翅，无声无息地掠过那株繁盛的茶梅，向着皇城深处，那座至高无上的宫殿方向，疾飞而去。

　　傅渊渟独立窗前，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

　　翌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晨光熹微中带着湿漉漉的寒意。

　　林郁离换上一身崭新的朝服，臂上的伤口被宽大的袖袍巧妙遮掩，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眉宇间已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平和，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情绪崩溃只是一场幻梦。

　　她刚踏出王府大门，预备登车前往宫城，目光便是一顿。

　　府门外，那辆熟悉的玄黑马车依旧静静停驻在薄雾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而自家车夫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欲言又止、眼神乱飞的古怪神情。

　　林郁离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

　　正当她准备开口，一个沉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郁离。”

　　常平王林公玉身着亲王常服，缓步而出，准备一同入宫面圣。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身上，随即，便如同鹰隼般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辆不该出现在此的马车，以及正从马车上下来、神情平静无波的傅渊渟。

　　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

　　傅渊渟神色不变，上前一步，对着林公玉躬身行礼：“下官傅渊渟，见过王爷。”

　　林公玉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三人之间，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八年前的旧事，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此刻三人之间，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滞涩。

　　林郁离立刻上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同僚相遇：“哎呀，既然傅大人来了，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便与我同车入宫罢，路上也好商议案情。来，请吧。”

　　随即，她回身，对着林公玉，姿态恭谨地躬身行礼：“父亲，郁离先行一步，府中及……诸事，还请父亲放心。”

　　就在这时，府门内跑出一个穿着粉嫩衣裙、约莫五六岁的小女童，乃是林公玉的幼女。

　　她欢快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林公玉的腿，仰着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撒娇：“阿爹下朝回来，要给囡囡带糖人儿！”

　　林公玉冷硬的脸上瞬间柔和下来，弯腰摸了摸幼女的头，温声道：“好，阿爹记着了。”

　　这一幕温情，与林郁离那声克制而遥远的“父亲”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仿佛早已习惯。

　　傅渊渟立于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登上马车，车厢内又只剩下彼此两人。

　　车内，琉璃灯盏已经熄灭，晨光透过车帘缝隙渗入。

　　林郁离的神色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淡然，仿佛昨夜那个情绪崩溃、在他怀中颤抖呜咽的人只是一场幻影。

　　她甚至从小几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犹带温热的清茶。

　　她自然地将点心往傅渊渟那边推了推，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傅大人这般早便来我王府外‘蹲守’，想必是空着肚子的。若不嫌弃，先用些点心垫一垫吧，空腹上朝怕是熬不住那些老臣的车轱辘话。”

　　傅渊渟微微一怔，着实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经过昨夜，她会更加戒备，甚至刻意疏远。

　　而他原先准备好的、用来应对她冷待或疏离的说辞，竟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世子……”他接过茶杯，目光沉静地看向她，直接问道，“经过昨夜，下官以为……世子会不愿再见我。”

　　林郁离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垂眸，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问题：“傅大人说笑了，查案要紧。”

　　她将话题轻巧引开，随即从身旁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是那件折叠整齐的深绀色外氅，“昨日多谢大人衣物御寒，只是不慎沾染了些许尘污，已命下人浆洗干净了。”

　　傅渊渟接过，指尖触及那柔软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属于她的气息。他低声道：“有劳世子。”

　　下一秒，几乎是同时，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关于昨夜刘、杨二人被刺杀一事……”

　　话音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顿。

　　傅渊渟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先请。”

　　林郁离从善如流，神色转为凝重，分析道：“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我们刚查出户部账目上的猫腻，矛头将指向兵部具体经办之人，刘、杨二人尚未及细审，便如此干脆地被灭口。这线索，给得似乎太‘顺畅’了些。而且，真要灭口，为何选在醉仙楼那等喧闹之地？虽说是里间，但终究人多眼杂，岂非故意引人注目？”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张被小心展平的、边缘沾染了暗褐色血迹的信笺，铺在小几上。

　　“你看，这纸虽然被血泡得边角皱起，但中间部分，尤其是文字区域，却平整得有些过分了。若这真是‘上面’传给刘、杨二人的密信，事关身家性命，他们接到后，岂会不反复观看、抓心挠肝？只怕早就揉捏得不成样子，绝不会是这般……近乎崭新的平整。”

　　傅渊渟听着她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分析，看着她专注思索时微蹙的眉心，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清浅的、带着难以言喻意味的笑容。

　　他的绿卿，便是这般聪慧敏锐，总能与他心意相通。

　　林郁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诡异满足感笑容弄得一怔，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怎么笑得这么……傅大人不会，也正好是这么想的吧？”

　　傅渊渟收敛了笑意，却掩不住眼底那点未散的微光，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肯定：“嗯。世子所虑，与下官不谋而合。”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那边，下官已连夜秘密上了一道折子，陈明其中疑点。我们眼下，只需静观其变，外松内紧，配合圣意即可。”

　　正事谈毕，车厢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只余下细微的咀嚼点心和啜饮茶水的声音。

　　傅渊渟看着她安静用餐的侧影，想到她昨夜的模样与此刻的平静，心中百感交集，唇瓣微启，那声压在舌尖的“绿卿”几乎就要逸出——

　　“傅大人。”林郁离却先一步开了口，声音温和依旧，“昨夜之事，是我一时情绪激动，失态了。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傅大人海涵。”

　　傅渊渟微微蹙眉，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绝非他想听的。

　　果然，林郁离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车轱辘话：“我知道，世间情爱，本就纷繁复杂，难以一概而论。无论是对是错，是缘是劫，终究是个人选择，旁人无权置喙……”

　　傅渊渟听着这不着边际的话，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下一秒，林郁离铺垫完毕，终于图穷匕见。

　　她看着傅渊渟，眼神无比真诚，甚至带着一丝安慰般的鼓励，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所以，傅大人大可放心。郁离并非迂腐之人，对于……呃，南风之事，绝无半分歧视之意。”

　　“……”

　　“只是，郁离对傅大人，除了同僚之谊，公务之交，实在……不敢有半分旖旎心思。还望大人——”

　　“噗——咳！咳咳咳……”

　　傅渊渟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试图平复一下被她前面那番“尊重理解”说得心头火起的心情，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劈下，直接让他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张冷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林郁离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伸手替他拍背，手伸到一半又觉不妥，僵在半空，只得略带关切地问：“傅大人？你……你没事吧？”

　　傅渊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泛红的眼，看向一脸“无辜”和“真诚”的林郁离，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事。多、谢、世、子、关、心！”

　　那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

　　傅渊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通往宫城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