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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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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阑,建元二十年。
帝都的秋,总是铁锈与尘灰的味道,像是沙场未冷的血,又像宫阙久积的尘。
连绵数日的秋雨初歇,只余下浸骨的湿寒,无声无息地渗进宫墙每道砖缝,也钻进晨起当值侍卫的骨髓。宫道旁的老槐,枝叶早在风雨中凋零大半,残存的几片枯黄蜷在枝头,于萧瑟秋风里发出细碎声响,如同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叹息。
天光未明,晨曦被浓云压着,只勉强透出一种浑浊的,毫无暖意的青灰色,照在脚下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上,反射出湿漉漉的,冰冷的光。
整座宫城,便在这片僵冷的寂静中,缓缓苏醒。
直到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如玉磬轻鸣,打破了这片死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皇城深苑,虽无空山之意,倒把这‘晚来秋’的湿冷,学了个十成十。”
随着话音,一队巡防而来的玉麟卫转过宫角。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人身姿尤为挺拔。
他——或者说,“他”——便是今日领队的玉麟卫中郎将,常平王府世子,林郁离。
与身后士卒略显沉重的全副披挂不同,林郁离只着一套精心改造过的、更为轻便的银丝软甲,护住胸背肩臂要害,内里则衬着玉青色的箭袖戎服,既保证了巡防所需的灵活与防护,又比普通士卒的铠甲多了几分矜贵与利落。
软甲之外,罩着一件鸦青色的织锦战氅,氅衣下摆以暗金线绣着流动的云水纹,随着“他”的步伐无声翻涌。一条黑色皮革腰带紧束其间,愈发显得腰肢劲瘦,身形挺拔如竹。
这身打扮,不像是来巡防,倒像是要赴一场世家子的秋猎。
“他”的身后,副将陈锋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压着嗓子回:“世子高才,末将是个粗人,只觉得冷。”
林郁离闻言转身,露出一张光洁清俊的脸,此刻在浑浊晨光下,更显出一种仿佛被秋雨浸透的、玉石般的莹润与凉意。微白的肤色像是上好的宣纸,衬得那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愈发黑得触目,带着不容错辨的英气与锐利。
“他”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方才那句带着诗意的调侃,正是出自“他”口。
“冷也好。这秋雨磨磨唧唧下了几天,骨头都快沤出霉来了。如今虽冷,倒也冷得爽利。”
“他”说着,甚至微微抬首,任由那凉风拂过面颊,一双形状极好的丹凤眼懒洋洋地半眯着,长睫低垂,掩去眸底大半神色。
语罢,“他”左手随意地搭在玉麟刀的刀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轻敲着刀柄上缠金的纹路。有些宽大的袖口因这个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那腕骨清晰的弧度,竟显出一种易折的脆弱感。
而在那紧束的皮革腰带旁,垂挂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其上以遒劲笔法雕着两个字——“常平”。
这二字,重若千钧。
上至满朝文武,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晓其含义。常平王林公玉,当年与尚是藩王的天阑帝抵足而眠,并肩浴血,是一同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推翻旧朝的生死兄弟。天阑帝登基,感念其不世之功与袍泽之情,特赐“常平”为封号,世袭罔替,愿其“与国同休,常保太平”,荣宠冠绝朝堂。
而林郁离,作为林公玉“独子”,自出生起便沐浴在这无上荣光之下。天阑帝爱屋及乌,几乎视若己出,不过十八年纪,还未行冠礼,便以天资聪颖、弓马娴熟被破格擢升为玉麟卫中郎将,常伴御前,圣眷之浓,一时无两。
一阵冷风卷着几片残叶吹过,拂动林郁离鸦青色的氅衣。
下一秒,“他”搭在刀柄上的食指几不可查地轻轻叩击了两下,节奏短促而特定。
几乎同时,陈锋那看似僵硬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侧转了半寸,手已按上刀柄,目光如电扫向右前方宫墙的转角阴影处。
林郁离也顺势瞥去一眼,那双沉静的丹凤眼里,瞬间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但旋即,那锐芒便化开,如同冰投入酒,消失无踪。
“原是个迷路的小内侍。”
只见那阴影处,一个捧着食盒的小宦官正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显然是被这阵仗吓坏了,误入了巡防路线。
紧绷的气氛瞬间消散。
陈锋的手从刀柄上松开,恢复目不斜视的姿态。林郁离却缓步上前,在离那宦官三步远处停下,声音清越:“抬起头来。”
那宦官战战兢兢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慌忙垂下。
“哪个宫的?”
“奴、奴才是尚膳监的...”
“尚膳监在西六宫,怎么走到东面的玉麟卫巡防道上来了?”林郁离不动声色地一挑眉,目光在那宦官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摆手,“陈锋,派人送他回去。顺便告诉尚膳监总管,宫里规矩大,底下人行走要多加留意。”
“是。”陈锋沉声应道。
林郁离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时,氅衣在风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记住今天的路,以后别再走错了。”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宦官愣住,随即不住磕头。
再往前走,宫道渐宽,前方金水桥畔,正是百官下朝后分流之所。
辰时三刻,宫钟余韵未散,沉重的宫门内,便如开了闸的洪流,涌出散朝的文武公卿。原本肃静的宫道,霎时被朱紫青绿的官袍、摇曳的玉珂簪缨充斥。人声渐起,低语交谈,或三五一簇,或独自疾行,像无数道色彩不一的溪流,自这皇权心脏流出,又向着各自的衙署奔涌而去。
林郁离脚步未停,巡防的队伍如同一柄薄而锋利的刃,精准地切入这喧闹的人潮,逆向而行。
“他”的目光,便在这纷杂的人流中,冷静地铺开。
被几位清流文臣隐隐簇拥着的,是五皇子。他身着皇子常服,面容温润,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正微微颔首听着身旁一位老臣的絮语。他姿态放得极低,眉眼间却自有股不动声色的雍容,是几位皇子中在文臣里风评最佳的一位。林郁离暗叹,这位殿下,看似与世无争,实则羽翼渐丰。
稍远处,一群武将勋贵围着另一人,声若洪钟,气势迫人,是二皇子。他穿着一身玄色织金蟒纹骑射服,在一众宽袍大袖中显得格格不入。剑眉虎目,顾盼间锋芒毕露。他刚从北境巡边归来,战功赫赫,是军中少壮派的旗帜。
更远些,三皇子则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手中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他生得俊美,一双桃花眼总是似笑非笑。一身紫棠色常服用料考究,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母族是东南富商,本人又素爱风月,看似是个富贵闲人,可林郁离从未小觑过他——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如此滋润,本就是本事。
还有那些重臣——须发皆白、步履蹒跚却无人敢催促的三朝元老;精明干练、眼神锐利如鹰的新晋权贵;以及那些在各派系间游走、脸上永远挂着谦卑笑容的墙头草……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至于太子......林郁离抬手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想必他又是寻了一些理由未来上朝。
这便是建元二十年的天阑朝堂。
表面上看,四海初定,万象更新。帝都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诉说着新政的恢弘。
可唯有身处其中的人方能感知,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何等致命的暗流。
二十二年,足够一个王朝磨去开国时的锐气,也足够让潜藏在盛世华袍下的虱子,悄然滋生,蠢蠢欲动。
更遑论,那悬于头顶、源自前朝宠妃临死前的恶毒诅咒——“新朝二代而亡”,如同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在每一位知情者的心头,让这锦绣江山,从一开始便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阴影。
人心,便在这无形的重压之下,慢慢变了味道。
林郁离的目光淡淡扫过,将诸般情状尽收眼底。正思忖间,五皇子一行人已经走到近前。
也正是在五皇子身侧稍后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袭深绀色圆领官袍,外罩檀紫色纱质罩袍,在一众或华贵或庄严的朝臣中,气质卓然,如深海静流。他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的寒暄,目光平静地落在虚空处,侧脸线条在秋日寡淡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并未参与任何一处的热切交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一个无声的核心,连五皇子偶尔回身,都会自然地与他交换一个眼神。
傅渊渟。
这个名字近来在朝中可谓无人不晓。翰林学士,兼知制诰,并领有“参预朝政”的加衔,弱冠之龄便得此殊遇,圣眷之浓,堪称异数。
然而,他的身世却始终是帝都贵族圈子里一则讳莫如深的流言——他是傅氏家主早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生母不明,身份暧昧。据说初回傅家时,很是不被待见,族中嫡系子弟多有排挤。
可偏偏,就是这个根基浅薄、出身有瑕的庶子,凭借惊世才学与对朝局精准的洞察,竟似一颗无视藩篱的藤蔓,硬生生破开壁垒,以无可阻挡之势,攀上了权力的高枝。
如今他虽顶着傅姓,却与傅氏一族关系疏淡,更像一个无枝可依、只忠于陛下的孤臣——
似是察觉到这束过于专注的打量,傅渊渟毫无征兆地转过了脸。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直直地迎上了林郁离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不偏不倚。
那眼神,沉静得像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水,又深邃得像蕴藏着无尽暗流的夜海。
没有探究,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寻常人四目相对时应有的微澜。
就那样平静地、坦然地望着“他”,仿佛他早已知道“他”在看他,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许久。
人声喧嚷的金水桥畔,这一角的空气却仿佛因这无声的对视而凝滞。
然后,在五皇子正准备开口为双方引见时,傅渊渟却微不可察地略一颔首,打破了寂静。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落入林郁离,以及近旁几人的耳中:
“林世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如同静水投石,在在场几人心中骤然掀起了波澜。
五皇子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身旁几位文臣也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谁都知道这位傅学士性情孤冷,何时与常平王府的世子有了这等他们不知的私交?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林郁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