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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尘共白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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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裴言澈几乎是一刻也等不了。他拒绝了仆从的跟随,只身一人,骑上快马,直奔西市。
三年牢狱,他学会了隐藏情绪,但此刻,策马狂奔的心,却如同擂鼓。越是靠近西市,那股混合着各种气味的、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心跳得就越发厉害。
她们……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他娇养在深闺的妻子,他金尊玉贵的妹妹?
按照线人提供的模糊地址,他在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巷弄里穿行,最终,停在了“福寿里”巷口。
与他想象中任何一种重逢的场景都不同。没有高门府邸,没有仆从如云,只有低矮的屋檐,斑驳的墙面,以及空气中飘散的、若有若无的廉价皂角和食物味道。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巷子尽头那扇虚掩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就在他准备上前叩门时,那扇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裙、提着一包药材的女子,低着头,从门内走了出来。她身形纤细,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遮住了部分侧颜。
她似乎正要往巷子另一头走去,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脚步一顿,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细雨不知何时开始飘洒,如烟如雾,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朦胧的纱幕。
隔着这雨幕,他们的目光,穿越了三年多的生离死别,穿越了牢狱的阴森与市井的尘埃,牢牢地、精准地撞击在了一起。
裴言澈僵立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她,看着那张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染上了风霜却更加沉静动人的脸,看着她那双清澈依旧、此刻却盛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汹涌泪光的眼睛。
她手中的药材包,“啪”地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他看到了她那双曾经执笔抚琴的手,如今变得粗糙,指节甚至有些变形。他看到了她布衣荆钗之下,那挺直的背脊,依然如昔。
千言万语,无尽的愧疚、刻骨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有激烈的情感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最终,所有澎湃的情绪,都汇聚成了一声颤抖的、带着泣音的、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呼唤:
“知微……”
沈知微站在那里,如同生了根。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看着他,看着那个从噩梦中走来、从地狱里归来的男人。他瘦了,黑了,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褶皱,眼神不再是当年的清冽疏离,而是沉淀了无尽的痛楚、沧桑,以及此刻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卑微与狂喜。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滚烫地滑过她的脸颊。
她没有扑过去,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动。她只是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永远地刻进灵魂里。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拂开颊边被雨水粘住的发丝,露出了一个带着泪光的、极其温柔而宁静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疲惫,有心酸,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千帆、终见归舟的安然与笃定。
她开口,声音同样带着哽咽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绵绵的雨幕,传入他的耳中: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裴言澈再也无法抑制,他大步上前,穿过雨幕,一把将眼前这个瘦弱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女子,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他的脸颊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三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在他身后,那扇敞开的、简陋的木门内,可以看见屋内收拾得整洁干净。那张瘸腿的旧桌子上,摆放着知微从不离身的那卷《论语》,旁边是玉珠写完的、字迹已初见风骨的功课,还有一盆在窗台上顽强生长的、绿意盎然的蒜苗。
尘与月,在此刻交融。他们曾在红尘中离散,饱尝尘世的苦难与风霜;如今,终于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照亮余生、温暖如月光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