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榉玖

6、怎么这么像！

　　蒿子灯！
　　发散的思绪只一瞬，便被裴怀安迅速收拢。他箭步冲至河灯旁，衣袂带起的风掀动水面的灯影。

　　浅粉色上衣，湖蓝色下裳……
　　怎么这么像！
　　朦胧月色下，一切显得不真切极了。
　　裴怀安瞳孔猛地一缩。越是靠近那抹身影，脚步反而越沉，他陡然顿在距那女子一米远处，身子踉跄也无法分走他的注意。

　　风中那脊背倔强地挺直，隐约间又像风雨中飘摇的翠竹。宽厚的肩膀此时薄得像纸，那样的脆弱。
　　即便知晓不可能，他还是不停的渴求，带着内心深处的希冀。

　　裴怀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似乎害怕她下一秒便会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能任由呼啸的风将无声的思念带走。

　　“娘亲，我好想你……”
　　一道软糯的声音裹着水汽飘过来，一缕缕钻进耳朵里。一瞬间，他恍若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啊！……”
　　裴怀安正对着那亮眼的蒿子灯晃神，脑子里繁乱的思绪还飘在半空，一道尖叫忽然间撕破夜空的寂静。他几乎本能地抬眼：那抹纤细的身影双手胡乱挥舞着，正直直地坠向河面。

　　根本来不及思考，他身子就已经冲了过去。右手迅速又精准捞住宋瑶卿皓腕，指尖刚触及她微凉的皮肤，裴怀安手腕猛地发力，借着女人向下倒的势头，利落旋身，“砰”的一声闷响，将人牢牢圈进怀中。
　　天旋地转间，宋瑶卿晕乎乎的脑袋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肌肉紧绷的手臂如铁箍般牢牢锁住她的腰，带着股安心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

　　河边微风轻起，女子散落的几缕发丝被拂得飘散开，不经意擦过男人的脖颈，留下一阵细碎的痒意。
　　裴怀安垂眸，估摸着怀中的女人已经缓过神来，轻轻将人扶稳：“你没事吧？”

　　离开了那个温热的怀抱，宋瑶卿微微掀眸，挺翘的长睫微颤，眼尾还带着未散的湿意，声音更像浸了水的棉花，藏着一丝后怕的微颤：“我……我没事。”
　　她像是忽地想起什么，脸颊倏地浮起一层薄红，声音细若蚊蚋般补充道：“谢谢你。”

　　太多的巧合，裴怀安不得不心中生疑。
　　他声音几不可察的冷了几分，面上却不显：“无妨”。淡淡扫了眼女子的面容后，旋身便要离去。

　　宋瑶卿嘴唇轻启，唇瓣嗫嚅了几下，没来得及出声，那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她在原地立了会儿，半晌，才低低地开口：“姜墨，我们回去吧。”
　　“是，小姐。”一道黑色身影倏地出现，引着宋瑶卿回府。

　　姜墨记忆极佳，称得上天赋异禀，对于路径，更是如此。只要路线不过分复杂，他只消一遍，就能将往返路线尽数掌握。许多时候，他便如一副生了神智的活舆图，甚至比舆图更有效果。

　　*

　　从马球场回府后，裴怀安径直步入书房，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在书案后落座时，周遭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在书案上轻点。
　　叩击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林起、林也立在书案前，彼此交换着眼神。
　　林起喉结悄悄滚动了几次，几欲开口，最终却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书房内烛焰跳荡，焰心在铜制烛台里轻轻颤动。窗外狂风呼啸，衬得室内愈发沉寂。
　　此前未曾有过的念头，此时却有如荒草疯长，转眼间即将侵蚀理智的田埂。裴怀安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将那些不该出现的想法生生克制住。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书案后响起，猝不及防破开了这被风声包裹的寂静。
　　“查的怎么样了？”

　　往事迁移，旧事早已湮没在时间长河里，如今要想求个真相，难度可想而知。

　　林也抬眸，声音沉稳：“少主公，当年事发突然，知晓内情的不多……”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们查到，刑部尚书宋泊闻应当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与他们所料想一致，当年事发突然，纵然幕后之人有心伪造证据，可时间急促，自是无法安排周全。若非有刑部尚书助力，事情进展断不会如此神速。

　　裴府内气氛凝滞；宋府却是暖灯映窗。
　　两相对照，截然不同，恍若冰火两重天。

　　“哎哟，我的小祖宗啊，你真是吓死为父了。”
　　宋泊闻一回府，管家宋义便慌张迎上前禀报，说小姐今日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宋义话音未落，宋泊闻一刻不停，三步并两步冲向月照阁。
　　将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宋瑶卿安然无恙后，紧绷的身子顿时松垮下来，一道舒气声方从喉间溢出。只是一想到宋瑶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心中就一阵阵后怕。

　　宋瑶卿嘴角扬笑，语气里裹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尾音微微上挑，显然是想将此事轻巧揭过：“阿父，我这不是没事嘛，您就别担心了。”

　　她说话间始终留意着宋泊闻的神情，见他还深陷在担惊受怕的情绪中，眉头紧锁，宋瑶卿顺势佯装头痛，纤长的玉指轻轻抵住额角。

　　宋泊闻见她这般模样，脸色骤变，身子猛地向前倾，忙不迭开口：“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

　　宋瑶卿微微摇了摇头，唇边荡开一抹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阿父，女儿当真没事，只是你这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蚊子了，女儿没病怕是也要被你这模样吓出病来。”

　　宋泊闻紧绷的肌肉松了松，眼底的焦灼散去，抬手轻轻揉了揉宋瑶卿发顶，力道却轻得怕碰碎了珍宝：“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他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没事就好，但往后这几日你就好好呆在府中，哪也不准去。”

　　宋泊闻威胁的眼神对上宋瑶卿那张堆满乖巧笑意的脸，知晓这丫头素来是嘴上应得比蜜甜，转头又阳奉阴违，接着说道：“有姜白、姜墨拦着，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阿父……”
　　“别想了。兰芷，好好照顾小姐。”
　　“是，主公。”

　　*

　　这些日子，论宋瑶卿如何想出府，总是有人拦着。没办法，她只得听了宋父的话，在宋府安安分分地拘了几日，直到门房来报。
　　原本还百无聊赖趴在书案上的女子瞬间“噌”地直起身子，方才还耷拉的眼睛倏地睁大，连带着眉梢都往上扬了扬，眼底亮得像淬满了星子：“快！快请阿姊进来。”

　　时薇款步向内，绣鞋轻踩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瞥见宋瑶卿鬓边那支玉簪斜斜地悬在那，几缕青丝随之垂落在脸颊边，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抬手掩唇，打趣道：“卿卿妹妹这是研究了什么新造型呢？”

　　时薇话音刚落，宋瑶卿立即意识到什么，忙的起身扑到菱花镜前整理自己这散乱的发型，她微微嘟了嘟唇，声音里带着点嗔怪的软糯：“薇薇阿姊真过分，竟然笑话我。”

　　“好啦好啦，”时薇笑着坐下，“你这般鬓发微松、眉眼带俏的模样，分明是慵懒娇憨的紧。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笑话。”
　　说着，她忽然凑近，手中拿着一张请帖在宋瑶卿面前晃了晃，扬着眉，声音神秘又夹杂着几分藏不住的雀跃：“我可是一收到楚夫人递来的帖子就来寻你了，到时候肯定有好戏看，你去不去？”

　　宋瑶卿下意识应道：“楚夫人，是……”
　　她望向时薇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就是她。”两人心照不宣。

　　时薇今日来此可不只有这一个目的，她复又站起身，含笑引着宋瑶卿目光落向自己衣袂，柔声道：“卿卿，快瞧瞧，我今日这身装束如何？”

　　宋瑶卿闻声抬眸。
　　时薇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暗纹杭绸裙，裙摆绣着银灰色云纹，纹样精巧。她静静地立在那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裙角，暗纹若隐若现，晕开一层朦胧光泽，平添几分灵动韵致。

　　宋瑶卿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凑近了些，指尖轻轻拂过裙上纹路，真切地赞叹：“自然是好看极了，这暗纹绣法……”
　　她默了默，似是想起什么，轻声道：“可是阿姊上次说的那家霓裳阁？”

　　时薇眉梢一扬，忙执起宋瑶卿的手笑道：“可不就是！听闻近日新到了一批料子，配色雅致，绣纹更新奇，我们今日一同去逛逛？”

　　正巧没机会出府，多日未曾踏出府门半步，宋瑶卿只觉得浑身闷得难受，心中更是早有想法，想去探一探那霓裳阁。
　　此时这般，倒是和了她心意。宋瑶卿眼尾眉梢都染上笑意，忙的回道：“好啊好啊，咱们快些走吧？”

　　话音未落，宋瑶卿便已经拉上时薇手腕往外赶，似是有洪水猛兽在身后追着。裙裾被带的扬起，鬓边珠花更是随着步履轻颤。

　　时薇无奈笑道：“怎么这么着急？”
　　宋瑶卿认真回道：“自然是急的。”